王个簃是海上大画家,我是个习武者,本来素昧平生,两者年龄又相差半个多世纪,然而我们这一文一武、一老一少却结下了一段长达16年的忘年情缘……
喜得公园结朋友
记得是1972年早春的一天清晨,我照例在中山公园湖畔石桥下练拳,先打了一套少林拳暖暖身子,接着专心致志练起陈式太极。一套打完稍事休息,我看到一位身着中式棉袄、鹤发童颜的长者在一旁驻足观看,并向我颌首微笑。
出于对长者的尊敬,我主动上前打招呼:“老先生,你也练拳?”“不会拳,就是喜欢看你打拳。”长者说道。他又问:“练了多长时间了?”我说:“从9岁起练拳,至今已十多年了,早先练少林现练太极。”话头就这样接上了。长者告诉我,他在画院工作,姓王名个簃(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呢),说在此看我练拳已一个多月了。怪不得,我看着老先生眼熟,只是一直没在意。个老说:“你打拳舒缓有致,让人看了心情舒畅。”我笑着说:“您来我就打给您看。”
我是习武之人,对美术了解不多,只知道能进画院工作的人个个了不起,对老先生不由升起一股敬意。
第一次结缘后,以后只要个老来看拳,我总是主动问候,慢慢地聊的话也多起来。不知怎的,我觉得与个老聊天就同与自家长辈话家常一样亲切。我告诉个老,当年从上海中学毕业后,本指望能继续升学的,却被“文革”“运动”掉了。学业中断,被分配进一家工厂做了电焊工。个老听了,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没想到几天后,个老送来一幅书法诗作相赠。我展开一看,是四句:“打拳作画理全通,青老相逢意气融,喜得公园结朋友,共同前进趁东风。”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长者的垂爱之情。我仔细观赏那酣畅遒劲的笔墨,虽不能识这“泰山之书”,但也能感受其不凡的气势。真是受宠若惊,赶紧连声道谢。
“正式订交”拍张照
知道个老喜欢拳术,我便时常向他讲点我稍懂的中国武术的历史渊源和各派拳法的异同,并将拳术的一招一式仔细介绍。比如少林的黑虎掏心、狸猫上树,太极的白鹤亮翅、搂膝拗步等,边说边比划。个老边看边听不住点头,还手脚并用反复演练。起初我以为个老也想练拳呢,后来才知个老只是“点到为止”,“拳翁”之意不在拳,在乎拳艺与画艺之相通相悟也。
没想到的是,那天个老竟邀请我到长宁照相馆拍张合影——这可是“正式订交”的“庄重仪式”啊!我喜出望外。
到了照相馆,我抢着付钱,个老却笑着说:“是我请你的,怎么能让你破费呢?”惊喜之余我有点茫然:个老究竟看中自己哪一点?直到很多年后,才听个老无意中透露当时的初衷:“是你的为人。老夫的眼光是不会错的。”那年,我24岁,个老76岁了。
与个老结识多时了。有一天家中来了不少朋友,我忍不住拿出那幅字给朋友们看。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个老这位大家的大手笔。一位朋友见我“有眼不识泰山”,就问我:“你可知道吴昌硕?”吴昌硕的名头太大了,我倒是知道的,他是海上一代国画宗师嘛。朋友接着告诉我:个老就是吴昌硕的关门弟子,精通诗文、金石、书画,其艺术造诣饮誉海内外!我一时晕了:我一个普通习武者能结识这样一位受人敬仰的大画家,莫非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受赠大作心温暖
个老的寓所在愚园路1412弄30号,与中山公园大门咫尺之遥。那天个老看我打拳后,邀请我上他家去做客。跟着个老进门上楼,个老还为我沏了一杯龙井茶。喝着热茶,我打量着个老的家。这间朝南的卧室兼画室约20多平方米,墙上挂满了字画。一张硕大的画桌居于屋中,上面还摊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作。突然间,我瞄到墙的一角贴着一个“告示”,大意是:因个老年老体弱,请访客晤谈尽可能简短。我看着这告示,神色不由就有点拘谨。个老似乎看出我的神情变化,便笑着说:“这告示不是对你的。”接着,个老指着墙上的字画,开始对我进行“美术启蒙”一一讲解其构图要领和画作的寓意。说了一通,个老问我:“喜欢哪一幅?”我看了看,指着墙上一幅葡萄画说:“这幅画我喜欢。”没想到个老立即在画桌上重新铺上一张宣纸,凝思片刻,便画将起来。他先画了一串串红艳欲滴的葡萄,再画藤干,然后画出翠绿的叶子。画好后,他对比着看看墙上的那幅葡萄画,说“还是那幅好”,随即将墙上的画作拿下来,题款“杏金同志补壁”六字送给了我。捧着个老馈赠的大作,我心中温暖无比。
这时门铃响了,有人来求字索画,并亮出某某人的名字。却见个老眉头微微一皱说:“我这里正有客人,以后再说吧。”来人走后,个老便说:“这样的人几乎天天都有,真的没办法。”他又说,来求字索画的人,真的喜欢的当然有,但更多的是附庸风雅之辈。
那天与个老聊了很久。个老说起他的4个子女,大儿子和大女儿在苏州,小儿子在南通,他们老夫妇与小女儿住在一起。个老说他祖籍江苏海门,自幼爱好诗文、金石、书画。说到他怎么求教于南通书画家李苦李,又投身吴昌硕门下习艺问道的。个老说,当年吴昌硕时常在夜阑人静时和他交谈,探讨当天所画的作品……
从此我成了个老家中的常客,与个老品茗叙谈。当时中国女排正如日中天,一天谈起中国女排蝉联世锦赛“五连冠”,个老心情特别激动,平时温文尔雅的语调竟高了不少。他说女排大长中国人的志气,要为每位女排运动员画一幅画以表达崇敬之意。言谈间,他对女排十分熟悉,列举一长串名字--袁伟民、孙晋芳、郎平、周晓兰……如数家珍。此后,他就一连几个月闭门谢客,沉浸在女排人物的书画创作中。每人一幅画,幅幅画不同。个老此举后经报纸、电台、电视台披露,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
个老睡床我睡地
我是习武之人,别无所长,面对个老的盛情厚谊,总想为个老做点什么。于是,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是常规;新米上市了,我托人从青浦买些给个老送上门;西瓜登场了,我又拎几只送过去。尽管每回都要遭到个老的“批评”,不过我看得出,个老的眼神中透出的是长辈的一丝欣慰。
1978年的一天,我照例上门探访,却见个老满面愁容。一问,原来是房管所要为个老寓所大修。这本是好事,这屋子的墙壁早就斑驳破损了。可屋子修缮,人要“腾出地方”呀。个老家当时就两间房。他的老爱人说,她可在女儿的那间屋子挤一挤,但个老又住到哪儿去呢?“不嫌弃的话,就住到我家中。”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怎么行呢?”个老摇摇头。我力劝个老:我家住长宁路986号,楼上楼下地方大,离这里只有5分钟的路。最后,我不由分说地决定:“就这样定了!”
回家我与父母一说,父母都十分赞同,立刻帮着打扫我的房间,床上换了新被褥。
第二天,我先招呼几个朋友上门帮个老将家具什物归拢,腾出空间方便房管所大修,随后我挽着个老胳膊就往家走。个老进门登楼一看,床单、被褥、枕头已经铺好,连说“打扰了”。当晚让个老睡床上,我就打地铺睡在地板上。半夜里,我起身察看,看到个老睡得很安稳,心里很是放心。
次日清晨,我烧好热水供个老洗漱,随后下楼到点心店买来早点,与个老一起吃好后各自上班去。这一住就是半个月,我竭尽孝心侍奉,个老乐意,个老家人也放心。个老吃早点很随意,无论大饼油条还是馄饨汤团,我买什么,他吃什么。
个老偏喜添朝气
我生性喜交友。家中楼下客堂间置放一张八仙桌、四条长板凳,一罐茶叶、几只玻璃杯,有朋友来访就开炉烧水。朋友们听说个老住在我家中,到家来的人更多了。年轻的朋友来访,个老很高兴,老少欢聚在一块谈天说地,不亦乐乎。交谈中,个老常常忘掉自己的年纪,与我们这些年轻人“混”于一室,海阔天空谈时政、谈家庭、谈事业。谈吐间他随意吟唱一二句浅显而又有深意的诗句,书画大家的气质和底蕴,令我等敬佩不已。
来的朋友有些“另有心机”,趁机让我向个老求字索画。他们大多是真的仰慕个老,想收藏一幅个老的字画做传家宝的。我哪好意思如此烦劳个老,但个老聊得兴起,总是满口答应:“只要是你的朋友,把名字给我写清楚,画好了就来取。”我为这事几乎成了“中介”。如今我的这些朋友视个老的馈赠为珍宝,睹物思人,提起个老,无不感念万分!
但也有例外,一次有人出国托我求画,出500元钱(当时是不小的数目了),我与个老一说,个老连连摇头断然拒绝。
“少林太极显功夫,同异揣摩不放过,动静弛张新变化,旁观片刻会心多。白头步上青年人,顷刻同欢共切磋。拳术忽联书与画,此中道理足研磨,拳不离手天天练,我愧无恒惯懒何。人老还应添朝气,抖擞精神唱大锣。”1973年6月个老书赠给我的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个老喜交青年朋友的缘由。
个老家房屋大修结束后,我又招呼朋友们帮着整理房间,布置画室,粉饰一新的墙上悬挂上个老的幅幅书画力作,满室生辉春光无限。个老没说客套话,而是挥笔泼墨一幅石菊图相赠。
一老一少一家亲
我与个老地位相差悬殊,个老是上海画院名誉院长、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书法协会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全国政协委员,可谓声名显赫。而我只是钟爱武术的一个普通职工,但彼此交往却没有地位落差的鸿沟。日久天长,我与个老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个老所赠我书画的称谓也有了变化,从早先的“杏金同志”,变成“杏金老弟”了。
个老常与我倾心交谈,甚至他的家庭琐事,都喜欢跟我唠叨一番。而个老更成了我的“家长”。听说我还没有女朋友,个老便热心托人介绍。后来没谈成,唯恐我受不了,连夜书赠一诗相劝:“不要违心托姻缘,挫折前头迈大步。坏事可能成好事,立定脚跟行我素。”后来我找到意中人小高,婚期确定后,我和小高上门邀请个老参加婚礼,个老满口答应。他亲切地与小高交谈一番后,立即铺纸研墨,挥笔一幅石榴图,题款“满腹珠玑”四字赠送小高,其中暗喻不说我也知道。
1978年9月的一天,是我结婚的大喜日子,个老到场做证婚人。第二年我得子,上门给个老送红蛋,个老欣喜之余画了一幅红蛋图相赠。儿子亮亮读书后,我带去个老家玩,个老弯腰搂着亮亮嘱其好好读书,并赠行书一幅:“要认真学习,还要会得顽皮,上一句难能可贵,下一句也是这样。”其舔犊之情令人动容!
个老还时不时来我家中,与我父母和兄长拉家常。我母亲七十大寿时,个老画牡丹一幅贺之。我父亲过世,个老疾书祭文一通,还不顾年事已高出席追悼会,表达他的一份哀思。真令我刻骨铭心地感念!
我视个老为师长、父辈,时刻将个老的冷暖牵挂在心。在公园里几天不见个老,我定会跑到个老寓所探个究竟。天冷劝个老少外出,天热让个老不要正对电风扇吹。见个老抽烟多了,便好言劝他少抽点。那天我和朋友前去探望,发现个老发高烧神智已有点迷糊,立即将个老送到华东医院,并打电话通知上海画院,请其要求市卫生局组织专家抢救医治。个老转危为安,个老家人连声称谢,我说:“老人家安康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1988年12月18日,个老驾鹤西去。其时我正在广州出差,闻讯后立即返沪,上门行三叩九拜大礼,任凭泪水夺眶而出。想起与个老的多年交往,不由长叹一声:“流水夕阳千古恨,凄风苦雨百年愁。”我不懂风雅,但觉得这两句诗正是当时心情的写照。
如今,我因老宅拆迁已搬到北新泾居住,但每个休息日我总要到中山公园石桥下湖畔以拳会友,常思在此与个老相识的情景。每逢个老的忌日,我总会在心中默默念叨:个老,您在天堂还在挥笔吟诗作画吗?您还记得我这个小辈朋友吗?我可一直牵记着您呐,多少回梦中与您聊天,猛然醒来恍如昨日!
个老去世后,我粗略统计了一下,16年间个老相赠的字画达40多幅,这些已成为我习德修身的最好教材。这其中有不少还是个老的精品力作,1981年、1986年在上海举办个老诗、书、画、篆刻展览时,个老委托儿子王公助前来我处商借作品参展。而个老写给我的十多首诗作,有不少已编入《王个簃霜荼阁诗稿》中。
个老去矣!仰望浩渺的夜空,我常想:个老是哪一颗闪烁光芒的星星呢?他与他的老师吴昌硕一样,是我们中华民族耀眼的文曲星啊!他有一个忘年的朋友,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