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这样一次科学考察和研究课题的确定,仅仅来源于一个“美”字。而对侯杨方而言,这恰恰是最本原的、最质朴的起点。
以美求真。
一路上,侯杨方多次兴奋地讲起2011年7月登上帕米尔的经历。
姑且将时间再往前推一年。2010年7月,他曾经读到《中国国家地理》一期帕米尔的专题,精美的图片激发起他对葱岭和帕米尔的记忆。学历史出身的他对葱岭在中国古代的地位太清楚了,那是非常重要的地标,在中国极盛时期汉朝和清代中叶,势力扩张到达的范围就是葱岭。西汉时期的地理书《西河旧事》中提到:“葱岭在敦煌西八千里,其山高大,上生葱,故曰葱岭也。”这是古代典籍中第一次提到葱岭,讲到为什么叫葱岭。当然,对葱岭名字的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上面有野葱,一说是郁郁葱葱。
2011年,侯杨方去乌鲁木齐参加中国地理年会。会后组织去南疆游玩,虽然他是第一次到新疆,却对常规旅游丝毫不感兴趣。他一心想去帕米尔。在他的极富鼓动性的游说下,竟然真有3个同行动了心,和他直飞喀什,次日径直去了帕米尔。
不到帕米尔,侯杨方不会感受到刻骨铭心的震撼。巍峨的雪山,遍野的鲜花,青草间缓缓流淌的河水,让他顿时明白了葱岭这个词的来历。经过几个月的荒漠旅程,突然走到了这片鲜花盛开的土地,商旅的视觉和内心受到双重刺激,“郁郁葱葱”是最直白的感叹。后来,侯杨方电脑的桌面照片换成了他拍摄的慕士塔格雪峰雄奇而不失秀美的身影。那一刻的光、那一时的倒影,曾让他整整两个小时痴痴凝望。
从帕米尔回到上海后,他开始大量阅读考察报告,并逐步酝酿一个新的考察项目。
实地研究
他喜欢做实地研究。他一直说,中国人比较容易轻信,缺乏求证精神,错误会被放大。他厌恶从书斋到书斋那样无谓的考证,虽然他自信自己做纯考证也是最棒的。
帕米尔高原上待考察的道路,他通过地图和史料已经规划得非常清楚,但依然要到实地走一趟、两趟甚至更多。“山谷几千年来没有太大变化,可以验证,能不能走,只要亲身走一遍就会明白。”侯杨方说。很多人说玄奘走的是314国道,入境山口是红其拉甫,一走便知那绝无可能,现代公路是在悬崖上炸出来的,在人背马驮的年代不可能翻越。也有很多人说玄奘走的是叶尔羌河谷,但走过那里,连现在这个季节都是水量充盈,玄奘东归时值盛夏,更不可能。且河谷两岸山崖陡峭,一条现代狭窄的悬崖路随时要经过险恶峻极的“老虎嘴”,实不利于驼队行走,更不必说古代了。
亲身走一遍玄奘路,是为了求精求准,为了科学的可重复性,为了可以让大众去重复。“所有的目标就是为了让一些纯外行的人都能明白,这就是好的研究。如果只是书斋里的研究,自娱自乐,连对错也没法说清楚。”侯杨方希望能带着大众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进程,看到科学研究如何把一个复杂的事情揭示出来。
在帕米尔的研究中,他不得不承认,国外做研究确实到位,英国人对帕米尔的考察做了七八十年,考察报告动辄几千页,哪个季节冰雪太厚,根本无法翻越,哪个地方到了夏天会有洪水,哪里有定居点可以补给,写得明明白白,并配有大量地图和照片。这样留下的资料最有价值。
他反对毫无益处的学习,在他看来,本科生甚至没必要花太多时间在教室里上那许多无益的课程,而只要细看英国BBC拍摄的纪录片,学习那简洁生动的片子是怎么一步步做出来的,即会有丰厚的收获。
“学术男”
他精力充沛,语速很快,声音永远洪亮。
也许是当久了老师的缘故,说话似乎成了他的使命。在车上,一路都是他的声音,而这些话只与学术有关,以至于同行的张晓虹教授最后忍不住送给他一个雅号“学术男”。
当其他人为河谷的险峻奇美感慨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这条路当年显然不适合商队行走,你们抬头看看这高山,几乎会让人精神崩溃。”
他从陡峭的古城公主堡安全回到平地,摄像师请他说说个人感受,他对着镜头把方才在古堡上讲的学术解释又说了一遍……
俗话说:不疯魔不成活。或者应该这样说,投入,是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最佳状态。张晓虹说,认识侯杨方20年,第一次见他对一个研究方向这么投入。侯杨方的回答是:“很简单,因为我喜欢。”
在科考队出发之前,他一个人投入了大半年了。那段时间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泡在地图和史料里度过的,从周围的灯一盏盏灭下去开始,直到凌晨三四时。他说,做文献考证时,工作基本是多线程同时进行,因为只有将卫星图片、地图、英国考察报告和《大唐西域记》放在一起,这些线路和文字才会产生意义。“玄奘东归1300多年,穿越帕米尔的路线从来无人准确定位,不是没有原因。”
从他一直亢奋的口气里,你只会感到他明确一个又一个地名和一条又一条线路时的狂喜,而只能猜测和估摸这背后的艰辛。
博闻强记
他博士阶段师从彭希哲和葛剑雄。史地所曾经有人说,葛老师生生把一个金牛座的学生教成了狮子座的。他骄傲而倔强。
他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的判断和猜想。
《大唐西域记》里所言的“葱岭东冈,四山之中,地方百余顷,正中垫下”,他根据方位和卫星图片判断,只有可能是塔什库尔干县的大同乡。当别人质疑文中随后有“冬夏积雪,风寒飘劲……稼穑不滋,既无林树,唯有细草”这样的句子,会不会确如斯坦因所说,是海拔更高的其其克里克曼丹时,他毫不犹豫地回应:“不可能,方向不对。”如果你就此多问两句,他甚至会有一点点生气。当然,这点“气”转瞬即逝,未必是因为他大度,而是因为他坚定不移地坚持他的学术观点,外物撼动不了他半分。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种种举动会让人担心他做学术会不会过于武断和急躁。可后来,你不得不惊诧于他对地形地貌的敏锐度和判断力。当车辆经过一个看似平常的河谷时,他会突然叫停车,说这里应该是某某河谷。会当地话的司机师傅一问,果然如此。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一路走来,他对于英国考察报告、英国探险家斯坦因的记载、《新疆图志》的表述熟稔于胸,更不用说他倍加推崇的《大唐西域记》了,他几乎可以大段背诵。这时候,你只能用“博闻强记”来形容他。
他无疑是优秀的。29岁生日前,他以3篇学术论文击败13名学术成果丰富的竞争对手,被评为副教授。2004年,作为哈佛燕京学者赴哈佛大学1年。35岁成为教授。
他确实固执,但并非不讲道理,张晓虹如是说。很多时候,他愿意听不同的言论,并做出思考,这一点,同行20天,记者也有所体会。
快乐与美
他可能是个富于冒险精神的“学术疯子”,但在生活中绝对不是“学术呆子”。讲起电影《巴顿将军》中巴顿面对迦太基古战场穿越过去,他会复述巴顿神往时的喃喃自语:“在艰苦的岁月里,在战争的胜败中,我战斗、挣扎和死亡”。讲到少年时读的《光荣与梦想》时,他能够清晰地描述其中关于飓风的一个细节。谈起音乐,他如数家珍,他喜爱古典音乐,史地所同事周知的故事是,他刚工作每月只拿800元工资时,便买800元一张的门票去听古典音乐会。他也喜欢骑辆山地车,在美丽的乡野间行游,喜欢的地方百去不厌。
“做学问,好学不如乐学,整天愁眉苦脸干吗呢?”侯杨方说。
考察临近尾声的时候,科考队翻越乌戈里亚特山口,一眼看到了瓦恰乡连绵不绝的山崖。这也许就是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所言的大石崖。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喜悦的程度却在他的意料之外。面对着宽阔壮美的谷地和梦中的大石崖,侯杨方感慨于帕米尔的美。但“学术男”任何时候的感慨都不离学术,他的话是:“学术研究应该从审美开始,以审美结束,才会是好的学术研究。研究的成果本身也应该具有审美的意义。”
快乐与美,或许是他毕生追求之所在吧,学术如此,生活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