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上海市监狱总医院采访一名患病服刑人员时,记者意外见到了躺在同一病房内的一名严管对象——3月27日奉贤街头砍人案犯罪嫌疑人臧某。面对病房里进进出出的人,臧某表情木然,眼皮也不抬一下。医生说,臧某被捕后,因多处受伤被送进上海市监狱总医院治疗,虽然伤情并不危及生命,司法鉴定也证明并无精神疾病,但其精神状态却异常低落,始终一言不发。
几天前,臧某痊愈出院,此时的他已截然不同,几次在与医护人员和民警的谈话中,流露出对自己造成2死11伤严重后果的深深悔意。
“顽石”是如何被打动的?服刑人员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是怎样医治疾病和心病的?上海市监狱总医院打开平日里紧锁的重重铁门,向记者和广大读者本色呈现。
1 组织“敢死队”做手术
上海市监狱总医院是上海唯一一所专门收治罪犯、犯罪嫌疑人、劳教人员及其他违法人员的综合性医院,这个“唯一”决定了无论面对什么对象,医护人员没有任何犹豫退缩的空间。
不时有服刑人员在入狱体检中发现患有艾滋病,其中一些还处于发病期,需要立即治疗。内科护士徐敏说,她碰到过一个病人,刚查出艾滋病时情绪不稳定,输液时突然拔下针头,在每个人面前晃来晃去。明晃晃的针头,就像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晃得每个人心里发麻。虽然,当时正在查房的院长及时妥善处理了此事,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留下心理阴影。更何况,在日常治疗中,险情也可能发生。
2000年,监狱总医院第一次收治一名需要手术的艾滋病服刑人员。开刀自然见血,感染风险倍增,那次,当时的外科主任带头站了出来,成立了一支被他们自己戏称为“敢死队”的特别医疗组。但那之后,给患艾滋病的服刑人员做手术,很快成为习以为常的事。而且,随着收治人数增加,被输液针头扎破手指、患病者血液溅到体表之类的意外也难以避免地发生过。在半年的窗口观察期里,医护人员心头的煎熬可以想象,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对下一个艾滋病人的收治,正如外科护士长朱蓉所说:“害怕、惶恐的时候,职业使命感是最好的武器。”
2 “黑玛丽”在此获重生
外籍服刑人员中,一些人对中国的良好印象,始于这所特殊医院。
在3楼一间病房里,记者见到了在病床上学会上海话的赞比亚籍艾滋病服刑人员,内科科室主任潘澄给她起了一个昵称:“黑玛丽”。
未婚妈妈“黑玛丽”第一次运毒到中国就在海关被查获,入狱时又发现从男友那里感染上艾滋病,药物副作用使她一度病情危重。照顾她的看护犯刘梅说,“黑玛丽”刚进医院时心情沮丧,对周围人很敌对,虽会说简单中文,却动不动就用英文向刘梅和医护人员大吼,再加上因为长期卧床长出5个溃烂流脓的褥疮,最严重的一个有拳头大,医治、护理都不容易。
“黑玛丽”刚到医院时不肯吃中餐,医生护士给她买来面包,后来发现她喜欢吃鸡蛋,便安排食堂轮流做白煮蛋、荷包蛋、炒鸡蛋等。一天晚上,“黑玛丽”病情出现反复,已下班回家的潘澄开车赶回40公里外的医院时,她的心跳已达每分钟120跳,四肢麻木。经过一整晚的抢救,医生终于从鬼门关上把她救了回来。如今,“黑玛丽”的褥疮已全部愈合,她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刘梅告诉记者,给“黑玛丽”剪好头发,她会一脸享受地说“适意来”,医生来查房,她也会说“中国医生交关好!”
3 只记病名不记罪名
记者在采访中习惯性地问起服刑人员的罪名,医护人员常常答不出来。护士徐敏说:“我们只记病名,不记罪名。”的确,在监狱总医院,服刑人员的生命权和健康权得到充分尊重,身体的病被治愈,心病也被连根拔起。
几天前,医院收到一封艾滋病服刑人员王建出狱后寄来的感谢信。他说,患上艾滋病,连自己都嫌弃自己,第一次来到医院,医院政委谢忠明和主管民警张庆很自然地与他握手,谢政委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一股暖流从掌心传来,他的心中也开始对改造和治疗有了信心。王建的叔叔也在信里说,家人曾经难以接受王建的服刑和患病,他受邀来医院参加艾滋病日活动后很受触动,回去后劝说家人重新接纳王建,同时鼓励王建积极改造。
被病人亲切喊作“阿伯医生”的陆景行有一项绝活——再顽固的绝食病员遇到他,最后都会“投降”。有一次,监区送来一名长期绝食的病员陈辉,陆景行跟他谈心,陈辉有时脾气暴躁恶语相向,有时又沉默寡言不理不睬,甚至还向他吐口水。陆景行了解到他的女儿还很小,妻子工作又不稳定,独自拉扯女儿很不容易,便从这点着手,时而痛斥陈辉自私,时而鼓励他积极改造争取减刑,足足谈了几小时,终于解开陈辉的心结。陆景行唤人送来饭菜,陈辉却已经饿得拿不动碗,陆景行拿起碗筷,一勺勺喂进陈辉的嘴里。后来,陈辉情绪反复,陆景行干脆每到饭点就守在他床边,监督他吃完才肯走。陈辉再也找不到绝食的理由,精神一天天恢复,很快回到监区,后来表现很好,数月前已减刑出狱,与家人重聚。
4 与使诈者斗智斗勇
普通医院的病人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治好病。”这里的病人有时却恰恰相反,心里盼着:“千万别治好病。”所以,绝食、自残,甚至自杀,时不时有没病找病或病了不肯治的患者。胃镜室门口的两个塑料桶,一度装满从服刑人员肚里取出的各种圆珠笔,而医护人员有时还得兼职做侦探。
去年8月,“腹痛待查”的王哲从监区被送入总医院,连续数天验出血尿,奇怪的是,各种仪器检查下来,身体指标全部正常。“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陆景行想不通,跟着王哲走进厕所。一连三次,王哲都说“有人看着,我尿不出来”,最后实在没办法才肯解手。这一次,尿液各项指标全部合格。王哲瞒不过去,只好乖乖交代。原来,每次验血后,他会把压针孔的棉球藏起来,再放进尿液里涮一涮,以达到伪装病情逃避劳动改造的目的。
贫血的病人为什么一直治不好,甚至恶化到血色素仅为4克?夜班值班医生的一次“跟踪”揭开了谜底。这天晚上,病人秦方提出上厕所,医生觉得他神情很不自然,便悄悄跟在后面,果然看到他用手指抠破肛门放血。如果不是因为医生的细心,秦方意图装病保外就医的诡计几乎得逞。
内科护士长沈蓓蕾说,类似情况经常发生,所以碰到病员提出要求,哪怕只是在换药时多要一块纱布、一根棉签,护士的脑筋都要转一转,“几条纱布可以搓成一根绳子,木质棉签磨尖了可以做武器”,每一个看似合理的请求后面都可能藏有安全隐患。至于病人抠喉吐药、把药剂倒进马桶,更是家常便饭,所以护士往往要监督病人老老实实服药、输液,以免他们借治病逃避监管改造。
5 白大褂里一身警服
在采访中,不少医护人员不约而同提到一个词——职业使命感。那么,职业使命感从何而来?
潘澄告诉记者,没来监狱总医院工作前,从医多年却也不知上海还有这样一所医院。白大褂里穿警服的特殊制服,让从小有着英雄情结的他一阵激动,主动报名,走进了这所建造在高墙里的医院,成为承担全院六成工作量的内科科室主任。
听说潘澄换了岗位,一直认准他治疗的老病人辗转拨通他的办公室电话,埋怨道:“你怎么不管好人,去给坏人看病?”其实,在监狱医生眼中,面对的只是需要帮助的患者。
作为建立在监狱内的医院,这里的医护人员和病人之间,当然并不是普通的医患关系,正如潘澄第一天上班时从院长魏巍口中听到的:“首先是执法,其次是行医。”但同时,“服刑人员和犯罪嫌疑人同样拥有生命权和健康权。他们站在法庭上是被告人,躺在病床上,只有一个身份——病人。”
潘澄记住了这个原则,而后来的工作经历让他有了这样的感悟:“病人一个个恢复健康,与我告别走出总医院的大门时,我内心总有一份欣慰。不管他明天走向何方,哪怕终点是刑场,我们使他的身体少受些病痛折磨,体面地告别人世,我想,这也符合人道主义吧。”
(文中服刑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