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照的那几日,正是上海进入连续高温的时候。一下车,我点开天气预报的aPP,就得瑟地给朋友发微信:这里30摄氏度,小雨!
隔天去莒县参观,却下起了大暴雨。本以为,会是趟有点扫兴的采风,没想到,却是一次有味道的文化之旅。
其实,“莒”这个名字已经给了我一定的想象空间。从小看的东周故事,过目难忘:战国名将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惟即墨与莒经年不下。最后,田单在即墨摆下火牛阵,大破燕军,从莒迎回齐王复国。
坚城早已堙没,此番我们的目的地是景区——浮来山。
开进山区后,不时有大片雨水,久积树顶,终因太过沉重,一泻而下,倾于车顶。导游说,雨太大,就看看天下第一银杏树吧。
四千年的虚名不谈也罢,引人注目的倒是那开裂又弥合、干枯又新生的树体。银杏在定林寺中,寺建于晋末乱世。乱世也好,盛世也罢,于树应是浮云,盖天下多的永是庸人自扰。
树是大极了,周围必须以柱子支撑住它四处伸展的树冠。千姿百态的树枝交缠,又向四面八方伸开,一直到四周的门洞上、屋檐上。
你可以想到,在很多艺术作品中,树是沟通人与天地的桥梁。而雨中的树下的邂逅,一定会有奇妙的故事发生。
雨下得实在大,我到旁边的小屋外去避避。一回头,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铜牌:三教堂。三教堂?原来,这间小小的屋子,同时供奉着释、道、儒三教的宗师——释迦牟尼、老子、孔子。
三教合一,大概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奇妙的现象之一。能将截然不同的几种文化,融合在一个共同的体系中,这是中国文化的大本领。是长处,也是缺陷;往好处走是圆融,往坏处走是油滑。
不管它,且去看看。
走进去,我却一下子有些意外的震撼:天色昏暗,庙里没有点蜡烛,只是插着极黯淡的几根电烛。微光中,可见三座雕像,每座身边又有两座小像。两个工作人员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震撼我的,是这种幽暗光线中的神秘感:遥想千百年前,先民并无如今的照明手段,便在自然的暗影中,在颤抖的烛光中,在这微暗中的光中拜下去,拜下去……这是现代文明照耀到之前的光影世界,这个世界中,混沌暧昧的“三教合一”就是最生动的象征。
然而此刻我不愿简单地说这是一种蒙昧。事实上,中世纪的这种暗影,或许也有其积极意义:人们匍匐在暗影中,在他们头上是神秘而宏大的事物……在这一片微暗中,我有些理解了这种情感——一种糅杂了恐惧、热望、迷惘的复杂体验。
这种体验在接下来的参观中进一步强化了。侧院有一间根雕特展。走近观摩时,我庆幸,这场雨下得好。这些刻画出原始的想象的作品,唯有在如此沉郁的光线中才看得分明。特别是其中的龙像,咧嘴露齿,瞪眼吹须,筋肉勃张,在在表现人们通过想象的符号,寄托对不可知的理解。图腾,实际是人对世界的把握与再造。
二进院落,则是刘勰的校经楼。据说,晚年刘勰回到祖籍所在主持定林寺,在此小楼中校经。此说不无争议,最终随郭沫若1962年题匾而论定。据《梁书》记载,“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南朝正是佛教大昌之时,刘勰亦深受浸润,后终落发出家。《文心雕龙》之文脉神思,多从佛理得力,适可看作“三教合一”之杰出产物。
走进校经楼,天色更暗,陈列的几种《文雕》刻印本几乎难以看清。这片幽暗反更令人发稽古之思:檐前水滴,老僧独坐,微光摇曳,经文生辉。出世的枯寂中,却又有着光大教理的入世之志。
打伞走出定林寺,我垂首而行。未曾想,雨中的浮来山会令人仿佛触摸到沉重的历史。有时我们看了太多的风景,反而麻木,反而对风景背后的故事视而不见。其实,再陈旧不堪的景点背后都有真实的历史,甚至是它之被讲述这件事本身。有时,我们或许就需要有这样一场雨,有这样一种邂逅,才能把已经疲倦的眼睛重新张开,看到历史在黑暗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