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52年夏离开黑白隔离的密苏里大学,与友驾车来纽约,沿途停留,就慢慢体会到各色人种间交往的变化。那时,从美国南方前往北方,首次在公路旁一个餐室看到黑白男女随便讲话打趣的自然态度,就令我感到心理解放,在密大,我是“外国学生”,好似客人一样被看待。一到纽约哥大附近,几位同胞学生前来接我们,帮我们安顿,就有回家之感,那时在我看来,纽约是个庞大的上海,一个人种众多,言语复杂的国际大都市,待人接物,没有拘束。与南方的缺少见识、多是农村背景的北欧、西欧金发蓝眼男女的环境截然不同。
我到哥大租房居住后,附近中国同学与中国餐馆众多,当时曾深悔早应该直接来哥大上学。但后来我也珍视自己在种族隔离南方的生活经验。在社交方面,我倒觉得反而在密大更惬意,因为那里,学校有个国际学生组织,经常举行周末舞会,欢迎同学们参加,有的阿拉伯学生甚至与当地少女结了婚。
住在纽约哥大附近,中国男女学生自己组织派对。可是我总觉得格格不入,后来在格林威治村偶然遇到一位纽约大学女生卡洛儿,我的社交生活由此发生了大变化。
我于1947年出国前,就已从书刊上了解到纽约格林威治村文艺人士落拓不羁的生活状况,就很心往。一天晚上,在一个教堂青年聚会上,我遇到娇小玲珑的卡洛儿,谈了一段话后,我们一见如故,我们所谈论的是海明威、亨利·米勒、F·司各特·菲兹杰拉德、毕加索、马提斯、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列宁等,几乎无话不谈。我不信她小小脑袋中装有这么多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个知名犹太学者的后裔。那时二次大战结束后尚不久,犹太人对纳粹恶行特别敏感,他们多数人聪敏而思想左翼。
我与卡洛儿从此成了好友,经常去格林威治村许多小剧场观剧(多是先锋派的avant-garde),与百老汇戏剧截然不同。那时她并不住在房价昂贵的格林威治村,而是在隔河的布碌仑高地(Brooklyn Heights今日也成为高贵地区)。年轻的文艺人士都移往当时房价尚低的布碌仑高地,成为第二个格林威治村。在那里,我度过了很多愉快的周末,特别高兴的是星期日早晨的一杯浓咖啡,一份《纽约时报》,一群年青人大谈世界时事与当代思想情况。我一接到邀请,马上从哥大的110街地铁站乘车,25分钟即可直达布碌仑高地,极为方便。
在布碌仑高地厮混,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是男女交友方便,通过卡洛儿,我结识了爱沙尼亚裔的金发娇小美丽的欧尼,德裔的身材高大结实的金发卡兰,挪威裔的高挑漂亮的金发琼恩。我与她们都有过亲密关系。欧尼是一位落拓不羁,敢言敢做的女郎;卡兰较为沉默,容易生气;只有琼恩后来成为我心爱的一个。她的身材犹如模特儿,生性浪漫,男友众多,后来终于令我生气,某次她来电话,一言不和,我马上挂断电话。我们就是这样绝了交。
在布碌仑高地厮混,第一个条件就是态度随便,对什么都无所谓,这样的大方才能吸引对方,如果你的态度太认真,堕入爱河,你就倒了霉。这是我在格林威治村式生活中学来的经验。请想60年后,我仍在念及分手后她的状况,这么多年后,很可能我的这些女友都已去世,忧、爱、愁、乐,人生不过如此。
幸而我最终娶得一位合意的妻子。她在年轻时也有琼恩的身材,琼恩的智慧,但没有琼恩的放浪。我与老伴青年时是在纽约国际学生交谊会相识的,我们现在已经过了金婚(50年)纪念,一生美满,然而一切终将结束,人生在世近百年,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