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站在车棚前,跟人聊天。她说,噢,侬讲讲看,伊就是这副死腔,读再多书有啥用,能吃还是能穿?头往前伸,手势夸张,瞪着一双麻黄眼睛。若细细去看,本埠新闻里“略具资首”痕迹依稀可辨。自家男人种种劣迹,控诉斥责,口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怨尤深似海,仿佛眼前涛涛黄浦江。有人笑。女人讲一句,叹气摇头,讲讲停停,眼睛里茫茫无望。有人劝她,还是不要总拿这种闲话吵吧,伊老实人。女人打断,继续讲,讲一次,分贝提高一点,渐渐发声成喊,频率加快,讲到激动处,朝地上吐口痰。
昨天我开窗,有个女人在吵。我想起来了,这声音白天晚上,不分昼夜。老式高层,楼与楼之间相隔很近,声音真切。男人极少附和,偶尔发声也很低很小,听不清楚。女人孤掌难鸣,越发不开心,吵着吵着会摔东西,噼里啪啦。
男人习惯沉默,淹没于无奈与举目难堪之中。我偶尔在小区与他擦肩而过。男人戴副眼镜,高高瘦瘦,见到熟人点点头,微笑。儒雅而安静。情绪幽幽潜伏,堆积无数,终于爆发。那天,女人刚开吵,男人咆哮似火山爆发,吓我一跳。他大吼,离就离,会死人吧,就算是七仙女,不要可以吧。我笑起来。原来男人会爆粗呀。接下去几天,对面悄无声息。我暗自庆幸。昨天凌晨天不亮,我被一阵哭声吵醒。仔细听,是对面女人。像是跟什么人在倾诉。女人说,侬讲讲看,噢,伊说离就真要离,天天催着去办证。边说边哭。已经搬出去几天了,要死吧,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传统幽怨,是一种小小不满,并不强悍。于美好向往前提下,寻求生活改良,不强硬,不要求,不直接,曲径通幽,迂曲婉转。这种怨,哀而不伤。分寸把握得好,男人反而喜欢。女人跟男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凡事必须完全符合自己逻辑。男人该这样该那样,男人不迎合,马上出离愤怒。矫枉过正,物极必反。
怨妇最高境界,像武林高手。不见棍棒刀枪,不出声不听响。看似通情达理,暗中掌控,基础程序早已格式化。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女人修炼成精,常常具有驯化本能。精神健旺,百折不挠。面对一群人,尤其公开场合,她常常沉默,面带微笑。并非无所招架,高手过招,风轻云淡。静坐角落看表演,男人呼风唤雨,风卷残云,欣赏是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