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玉先生一百岁了。这是中国文坛和学术界的一件大事,一件喜事。这几天,徐先生的几代学生正从全世界各地赶来为他祝寿。
一个人,能活到一百岁,而且始终神采飞扬,在走路,在思考,在工作,在继续编书写作做学问,这是一个奇迹。徐中玉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创造了奇迹的学者。作为他的学生,我深感荣耀,也为他骄傲。
我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我们进华东师大时,徐先生是中文系主任。我们知道他著述等身,是很早就名满天下的大教授。在大家眼里,他是一座山峰,很高,但和我们有距离。徐先生开始给我的印象,有点威严,不拘言笑,在中文系的走廊里脚步匆匆地走过,目不旁视。刚进中文系时,我只是远远地看他,没有机会和他说一句话。这种距离感,后来渐渐缩短了,消失了。那时我们热衷文学创作,很多学生对创作的热情超过上我们的专业课。有人说,中文系学生,搞创作是不务正业,徐先生却理解我们。我们组织文学社,他很支持。我们贴在教室墙壁和走廊里的习作,他也会走过来看一看。他多次在中文系的大会上热情鼓励同学的课余文学创作。对我们几个创作上有一点成绩的学生,还常常点名表扬。我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诗歌和散文,他曾当面夸奖我写得不错,但在表扬的同时,他告诫我:“你还是要重视文艺理论,除了创作,在理论上要下功夫,多读书。这对你创作有好处。”我记住了徐先生的话,从图书馆借了不少文艺理论书搬回家读。孙颙写了长篇小说《冬》,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接受并准备出版,但要他去北京修改。有人认为学生请假去修改小说,没有先例。钱谷融先生知道后,认为这是好事,应该支持。徐先生的观点,和钱先生一样,他很爽快地决定准假,并鼓励孙颙把小说修改好。《冬》出版后,徐先生在中文系的大会上发表了热情的讲话,他说:中文系的学生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是我们华东师范大学的光荣。中文系当时那种日益高涨的创作热之所以能形成,和徐中玉先生热心支持的态度有极大的关系。我们这一届学生写毕业论文时,徐先生在系里宣布,对创作上取得成绩的学生,毕业论文可以用文学作品代替。我的毕业论文,就是一本诗集。孙颙和王小鹰的毕业论文,是两本小说集。这样的做法,大概也是史无前例的。这是徐先生的胆识和魄力,也是他对我们的鼓励和期望。华东师大之所以出现“作家群”,徐先生功不可没。
徐中玉先生不仅在学业上是我们的恩师,他的人格和品行,也是我们的楷模。徐先生一生饱经磨难,但他从不说违心的话,更不做违心的事。他曾当选上海作家协会主席,作为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我和徐先生有了更多的接触。在人世的风暴中,徐先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把名利看得极淡,而把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心,看得高于一切,为了年轻一代的理想和前途,他甘愿承担一切。
二十年前,我和徐中玉先生一起到长江口的长兴岛采风,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另一位成为作家的学生王晓玉。我们沿着江岛的长堤散步,徐先生谈了他年轻时代的很多往事,他说:“此生虽然曲折,但从不做亏心事。”我们在岛上一起庆贺他的80岁生日,我们在祝他长寿的同时,很想倾吐心中的感激之情,但却不知道怎样来表达。我对他说:“你不仅教会了我们怎样做学问,搞创作,也教会了我们怎样做一个正直的人。”徐先生笑着说,有你们这些学生,我感到欣慰。而他对我们的关爱,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中断。前些年,我在《新民晚报》上的专栏“玉屑集”,他每篇都看。他说:“以前谈古诗,从政治和历史背景上分析得多,你的文章都是艺术赏析,很有意思。”徐先生的鼓励,使我对自己多了一点信心。
徐中玉先生对事业和工作的态度,一般人难以想像。年过九十,他依然精神健朗,思路清晰,还在主编刊物和教材,还在撰写论文。钱谷融先生曾开玩笑说,这位老兄,永远想着工作,工作,工作。文学界有活动,徐中玉先生常常和钱谷融先生一起来参加。大家都说,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出席的活动,就是上海文学界级别最高的聚会。
徐中玉先生从教大半个世纪,桃李满天下。经他教育,受他恩泽的学生不计其数。我们这些喜欢创作的学生,也许只能算作少量异数,更多的学生,成为优秀教师和学界精英,遍布世界各地,可以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
为祝贺先生百岁华诞,王小鹰画了一幅山水,画面上群山连绵,松林苍翠,我在画上题写一首五言诗:“高山不老松,风雪见峥嵘;群峰贺百岁,天涯桃李红。”笔墨虽轻,但表达了我们对先生的敬意。
前几日,收到华东师大中文系庆祝徐中玉先生百岁华诞的请柬,请柬上以文言叙述先生的经历和他的人格精神,写得言简意赅,文采斐然,特抄录部分如下:
语曰:“大德必得其寿”。又曰:“仁者寿”。诚哉斯言!江阴徐中玉夫子,幼丁苍黄,壮经兵燹。负笈求学于洙泗,开帐授业于沪渎。旋罹党锢之禁,更遭丙午之祸。历经颠沛,淡泊自处。著述宏富,教化广大。鲁殿灵光,岿然屹立。道尊上庠,滋兰蕙乎日久;泽被学林,傲松柏于岁寒。才博学赡,四海共钦;年高德劭,九如皆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