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要跟袁朴生学做壶
和古子樱一样,袁朴生也不是本地人,在古蜀街上举目无亲。老家在无锡乡下,父母皆已亡故。早年舅舅在乡下教塾馆,免他学费,七岁顽童就能背下《三字经》之类,且能写一笔说得过去的毛笔字。十五岁到上海混生活,在一家古玩行里给做仿古紫砂壶的师傅打下手。袁朴生过目不忘,用眼睛偷得一手壶艺。后来那师傅得病死了,临终前指点他,若要真想做壶,就得到江南古蜀街去。他就奔古蜀街而来了。这一晃就是8年。
袁朴生干活出手好,做出的壶往那里一站,总是让人眼前一亮。江南一带的壶商和藏家们,便慢慢注意到他了。一个外乡人,在古蜀街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要站住脚跟非常不易。辰光久了,朋友也渐渐多起来,袁朴生的名字常常被一些人挂在嘴上。他为人又爽利,壶卖了钱,常常备下些猪头肉、猪尾巴之类的下酒小菜,请窑场上的工友酌聚。可是,在袁朴生有限的阅历里,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眼前这位救他一命的白面郎中。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让他终于知道了性命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在温暖的阳光地里,他感觉那个叫性命的东西正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由于激动,血液涌上了脑门,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那就做一把好壶送我吧。虞郎中那里,我可是赔了一把好壶啊。古子樱笑呵呵地对他说。袁朴生深深地点头。紫砂艺人只有一双手,心里只有一把壶。古蜀街上,壶又是个比河水还贱的东西。虽然,袁朴生一把壶曾经卖得二两银子,但谁都知道,那是陶半坡先生一时高兴,他也就是让自己,也让被看中的壶手高兴一下而已。壶,不就是个紫砂泥做成的茶器吗?先生的救命之恩,岂是一把壶能装得下的?袁朴生说。古人说一壶千金哪!古子樱捧起茶壶美美地品了一口。可是,接下来,古子樱放下茶壶,说出一句让袁朴生大吃一惊的话来,他要跟袁朴生学做壶。原本是袁朴生应该给古子樱磕头的。可是,古子樱没等袁朴生把感激的话说完,自己却一头拜倒在袁朴生的面前,叫了一声师傅。这怎么可以呢?袁朴生的膝盖也不由地弯下来了。古子樱扶起袁朴生,语气恳切地说,遥想当年,先辈陈曼生,官至七品县令,多次微服私访到古蜀街,结交壶手、切磋壶艺,笔墨与砂壶辉映,留下诸多传世宝壶,他的英名让天下贤士莫不崇拜;吾辈区区一介民间庸医,何足道哉?今生子樱能拜您为师,足矣,足矣!
古蜀街方圆十里地,南北两条街,背靠蜀山而得风气之先。蜀山原名独山,山势无险而平中见奇。传宋元丰八年,苏东坡来此游历,观独山而久久不语,临走时留下一句“此山似蜀”,当地人膜拜得紧,遂将独山改为蜀山。北街的尽头,便是东坡书院。有坡公坐像、讲堂,“东坡买田处”的匾额乃是历代县令所题,按年代排列,显出珍贵。街市沿蠡河弯弯曲曲,水流自天目山余脉而来,由一百多条山溪蜿蜒汇聚,到了蜀山脚下,水势变得平缓、清澈。陶器的集散、交易,多半在河岸及船上进行,从早至晚,货船如梭、市声鼎沸。沿河的茶馆酒肆、旗幌招摇;粮行杂货、店铺密集,尤其是茶馆,一条街上竟有六七家之多。自古茶不离壶,此地离顾渚山不远,传说那茶圣陆羽,当年曾在山中修炼,写下《茶经》传世至今。顾渚山“阳羡雪芽”茶自唐代闻名,敬献天子而悦龙颜,得以忝列贡茶。茶乡壶地,喝茶乃是当地人最低的消遣,即便是乡下的农人,也断不了每日早晨去茶馆喝一壶茶,提一把精神。南街是紫砂古街,建筑有明代遗风,苍朴而幽深狭长。青石皮铺就的街巷深处,挨挨挤挤着陶罐垒砌的民居,壶手和窑工们的生计与繁衍,大抵在此进行。每户门前屋后,摆满各式紫砂陶坯。从清晨到傍晚,河雾水汽弥漫,伴随每家每户捶泥打坯的声响,升腾旷远。南街的尽头连着窑场,隔河与北街相望,窑主们多在南街有自己的门市,他们在这里收坯、加工,然后运至不远山坡上的龙窑里烧成。那山坡绵长而逶迤,大小龙窑便有三五十座,皆顺山势而立,日夜轮流喷吐火舌,成为壮观之一景。开窑的日子,陶器铿锵不绝于耳。粗瓷细陶,大至水缸花盆、小有茶壶酒盅;五光十色一路铺向蠡河码头,大小船只装得满满囤囤,运往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