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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1月15日 星期三 放大 缩小 默认   
一位摄影家镜头外的人生(上)
阮义忠
  ■阮义忠

  阮义忠,被誉为“中国摄影教父”的著名摄影家,1950年生于台湾省宜兰县。曾在介绍台湾传统文化的《ECHO》杂志(《汉声》杂志前身)任艺术编辑,这个工作让阮义忠第一次透过观景窗看世界,更让他重新面对童年时千方百计摆脱的乡村,走向“从土地汲取力量的人”——这是阮义忠通过镜头注视土地、体察生命的开始。在其三十年的摄影生涯中,他持续以人文主义的温暖视角,专注记录台湾社会的变迁,他的五部摄影集《北埔》《八尺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四季》使他成为受到海内外瞩目的摄影家。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其创作三十年来第一本个人随笔集《想见 看见 听见》,以真挚隽永的文字娓娓讲述他摄影艺术之旅中有感触的故事和思索。

  爱哭的童年

  很少回忆儿时的情景,因为我的童年仿佛没有欢乐可言。一想到我就会赶紧打住,让思绪转个方向,免得碰触到无所不在的隐痛。

  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日子久了,我竟变得有往事健忘症,留在记忆中的孩提事情,每一桩都只是残缺片段,连不成一则稍微完整的情节。印象最强的反倒是结局;留在记忆中的那些经验无论是怎么开始和发展的,最后都是不愉快地收场。因此,我大半只记得伤痛,而忘却其它枝节了。

  在我童年的那个年头,台湾的经济还是很差的,乡下人只有靠极为认命的勤奋和节俭,才能勉强养家。继承祖业木匠的父亲有九个小孩要养,把所有体力和精力都投在刨刀、凿子、铁锤和一批批木材堆里;唯有如此,才扛得住沉重的生活担子。

  他那一日日弯驼的背、一日日衰老的容颜、一日日稀少的头发,始终就不曾给过孩子们慈祥亲切的感觉。他很少开口说话,也很少对我们展开笑容。孩子和他的沟通都透过母亲传达,甚至连他在生气,也都是妈妈咬着我们的耳根:“你爸要处罚你了!”我们才知道。

  父亲的木讷和严厉,使家里笼罩着一层高压的气氛,每个孩子在家里都无法把自己的感情倾吐出来,彼此很少沟通,大家都是闷着地一日日长大起来。而我,是家中性情最烈的,不像兄弟姊妹那般,以温驯听命的态度来尽子女的本分。我会表示不满、抗议,甚至以逃学、离家出走来抗拒自己的不幸命运。

  不过,在我有胆量和能力搞革命前,也就是幼儿到学前阶段,我只有以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哭,来表示抗议。

  我的爱哭是极为出名的,连附近邻居都怕了我。我动不动就哭,而且只要嗓门一开,就没有人劝得了,只有在我哭够了,觉得已经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时,才会甘愿地打住。而那时,我通常是筋疲力尽,喉咙都哭哑失声,就地一瘫就累极睡倒了。

  在那些无理取闹的哭阵中,我那已经被扫把竹条鞭笞过的手和腿,会再加上很多条伤痕。但不论父母怎么吓我,或再加打几顿,我都不会妥协,继续哭,哭到大人们束手无策,反而会担心我哭伤了。那时,妈妈或者祖母会塞些我平常最喜欢吃的糖果或想了很久的一支蜡笔,希望我收住哭声。尽管这些东西都得存上一两个礼拜的零用钱才买得起,但我都会把它们扔得远远的。我记得,自己那时的脾气真是人鬼都怕。

  我的爱哭,被亲戚们认为是极没出息的表现;叔伯在教训堂兄弟姊妹们时,都会引我的例子为戒:“像阿忠那款,你一世人就完了!”

  然而,在小小的那个年纪,我却一点也不以自己的臭名为辱,还很得意地认为:唯独我有能力搞得大家都头痛。

  那种哭,是需要极大技巧和毅力的,动不动就长达两、三小时,除了身体消受不了,有时还会惹来没人理的惨况。大人斗不过、哄不住,也就不再吓唬或施小惠了。于是,我往往会落得既可怜又可笑,独自在角落里,从轰轰烈烈的嚎啕变成有气无力的呜咽。想想不甘心,鼓起精神再来一场声势更壮大的,好证明自己没被打败。

  我把每一场哭都当成突击战,一怨怒就向家人放冷箭。然而,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哭了,其中缘故,正是史无前例的一场壮烈长哭。

  为什么而哭倒是忘了,只记得自己没阖眼地哭到天亮。从傍晚开始,我就往地上一坐,拒吃晚饭、拉开嗓门。妈妈在全家大小都下了饭桌之后,把我的碗筷留着,将剩菜拨到另一只小碗里,无可奈何地向靠在门坎旁的我说:“哭饿了,就自己来吃吧!”

  夜色急遽地冷清而深沉,家里大小一个个洗过澡,准备上床睡觉了。每个人从我身边走过,都得把脚抬高一点,以免被我绊倒。

  爸爸盯着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极为失望的气,丢下一句:“现世(丢脸)!”姊姊用脚尖碰碰我,使眼色叫我作罢;妹妹踮着脚跟,怕惹火了我遭殃;两位哥哥则见怪不怪,从我身上一跨而过;弟弟们有的不明就里,有的对我做鬼脸。

  我依旧哭我的,不顾一切。不多久,寝室的鼾声开始响起;月亮渐高,映在地上的窗框影子,由斜长逐渐缩短。餐桌上的我那份饭菜终于隐没在黑暗中。

  外面的猫叫、犬吠断断续续地传来,终至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我几近虚脱、如游丝般的喘息。我隐约地体会到,没什么人、什么事会被我的哭声打败;这场仗彻头彻尾是我在和自己拼斗。

  半夜,妈妈起床来劝我上床,几乎已败阵的我却仍然坚持着不投降。妈妈莫可奈何,怜爱地在我手中塞了一个硬币。我已无力和以往一样把它扔远,只是不愿接住地任它滑出手掌,硬币滚在泥地上,没有半点声音。

  妈妈回床上去了,留下我生气地盯着眼前的硬币。在漆黑的角落,铜板稍稍反光。两毛钱就想让我妥协?我哭不出来,仿佛最后一点的自尊都被击溃了。

  天际渐渐露白,硬币上的花纹越来越清楚,我终于知道,那是一枚刚发行的一元新钱,大小与两毛硬币相仿。以我当时一周一毛的零用钱,得十个星期才存得起来!

  这样的下场,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破碎的尊严已恢复,我的哭终于使家人付出了大代价。可是,我竟然扔走了一块钱!虽然那一块钱依旧躺在地上,但我已经不能去拿了。起先拿或不拿都还有尊严可言,但拒绝之后再拿,岂不连立场都没?对不能享用那一大笔财富,我几乎后悔了整个童年。

  这一场难忘的哭的经历,让我告别了童年的某个阶段。之后,我就再也不哭了,改用其他反叛方式,在一日日的不顺遂中逐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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