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几个朋友围坐一圈,回想三十多年前某个夏季,有过一段年轻的漫游。说话间,却让那本难以接近的山与水遥远地黯淡下来了,因为我们的话题,仿佛永远在暴露差异性。如果就有那么一句话,可以将你的心敲碎的话,你说它只能算是一句话吗?
真要比较起来,论戏剧性与情节跌宕,老妹子的偶遇故事,早已拔得头筹;论奇幻,我一定没有如某前辈大胆而活跳;论煽情,可又没有某美女那夜莺啼血般的感染力。我说的是深山夜游,邂逅一挂无名瀑布的往事。
回忆中,即使最优美的词语也已失色。我差不多用了《红楼梦》里的奇妙构词“泻玉”来比喻,也很想直接诵读徐霞客笔下的壮丽形容:“路左一溪悬捣,万练飞空,溪上石如莲叶下覆,中剜三门,水由叶上漫顶而下,如鲛绡万幅,横罩门外,直下者不可以丈数计,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厉,所谓‘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俱不足以拟其壮也。盖余所见瀑布,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但从其上侧身下瞰,不免神悚。”
这个穿越的探险故事,倒很像是我们的传奇。而说话的过程中,我不光是表情,其实说出的每一个字,和内心皆有很强的关联。或许对现在的我而言,要能够更强烈地把语言嵌合于内,怕就只有沉默的心语了?且不说那些让我心领神会,激动失眠的词组:漠漠浓云,蒙蒙黑雾;雷声轰轰,闪电灼灼;滚滚狂风,淙淙骤雨……
但那几位听了却还是面面相觑,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之后,其中一位眨了眨眼,一摊手说:“想不起来了……”也许,所谓往事叙述,得试着变得柔软,而非坚硬;流畅,而非拘谨;热烈,而非急躁;发现,而非寻找。自然,我也期待那种侃侃而谈、一泻千里之语势,但却总不能够。就像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城市的旧区,走到后才发现,眼前是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又何况窗前的那棵树?
疲倦、无奈、妥协,似乎还有那么一些不甘。我几乎是按着自己的头,那么反复地细说那个月明星稀之夜。且还要以拙诗为证,以证明曾经让我们惊叫的瀑布的独一无二,实难以忘怀……可这诗也是我在多年后,凭记忆写成的,不足为凭。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呈供”如下:
野瀑//像落入绝望的梦/所以才突然暴跳/倒流、狂啸/我们却由此而倾斜/看山峰倒悬/剥离石髓,劈断树根/花叶飞溅似碎玻璃……/啊,一条飞鱼/中弹似的被击落/又一条猿臂相与腾跃/……迎头撞来的鹰隼/和坠落的月亮一样/倒栽在一片水银色中/颤——抖——/“哇”的一声/带着被窒息的/惊呼,疾风穿越重山/亦似穿嗓穿心而过……
也因此,我们再一次集合重游了。可惜,这次既没有看见如某老友妙笔生花的“珍珠屏”效应,更没有听到我所强调的“雷鸣般的掌声”。哗哗扒开落叶,虽依稀见到巨岩下水口的涓滴迟缓,却已是悄然无声了。
但那几乎难以发现的道道白虹,在寒气里却悄然升起在头顶。一似水汽雾化、岚化,但也竟能还原我的美妙旧梦——当年的游伴,刹那恍然醒悟,并连连叹息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丝不错!”
此话当然不是说我所写的“飞鱼”、“猿臂”即为真,现代诗也是需要通过夸张来表达惊奇的。一如当年,老天让那一个个年轻、洁白的前额,勇敢地探入到亘古的黑暗中一般。但谁又真正目睹了自然生命的全过程呢?
缅怀着那片曾经的大水,静若处子。而我们当年那份汪洋恣肆、豪气干云状,如今断然也是做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