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谢世有两个月了,他极具个性禀赋的形象和声音,时不时地就会浮现在眼前和耳畔。依着曾经来往时说话互相直呼名字而略去姓氏的习惯,我仍只说天明不带他的吴姓。
结识天明,电影是媒体,算来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上世纪70年代初,我刚刚写成并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被西安电影制片厂的编导们相中,约我改编电影剧本,便住进西影厂后边一排平房的招待所里,就和天明结识了。他尽管长我几岁,也不过三十出头,生龙活虎干脆利落的一个小伙子,说话特爽快。他被安排为这部正在筹拍的电影的导演助理或副导演,涉及电影剧本改编的这事那事总由他和我交办。不料,时不过月余,天明又被安排去接另一部电影,约略记得是一部儿童剧,由他独立执导,自然也就不再和我来来往往了。尽管我对这位刚结识不久却能说得来的朋友的离去甚觉不舍,却也为他祝贺,能单独执导一部电影,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机遇难得……且不赘述我的那部电影后来怎样成了影界大腕的笑料,天明的那部儿童剧电影似乎也没了下文,我之后便回到我工作的公社,当即学大寨修梯田去了,一晃多年过去,难得谋面。
再得知天明的动静,却是如雷灌耳的响亮和猛烈。这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看过天明执导的电影《人生》,又一次被震撼了。之所以说又一次,是在读路遥的《人生》小说时已经发生过震撼。我既为《人生》遇到了一位能深刻理解其内蕴的导演而庆幸,也为天明的导演艺术所折服所钦佩,更庆幸天明所展现的卓尔不群的禀赋气象。随后便见他佳作不断,进入艺术创造的辉煌时期,其艺术才华如日中天。尽管与影视界不在一个圈内,天明的非凡的响动却时有所闻,不单是他的新作电影,更在于他把一个原本不大起眼的小制片厂,几年间变成一个声震中外影坛的西安电影制片厂了。在他的既善于包容的胸怀和慧眼识人亦爱才的魅力的诱惑中,一批杰出的演员和导演脱颖而出,成为中国电影发展史上耀眼的人物,像张艺谋等。
转眼到了上世纪90年代。某天中午,一个陌生人找到我的办公室,自我介绍说他是天明的弟弟。我当即询问天明的近况。他告诉我天明仍滞留美国,不久即将回国,却是肯定无疑的事。我感到很欣慰。他很郑重地告诉我。是天明托他来找我说《白鹿原》改编电影的事。他说天明在美国已经读过此书,当即电告他找我商议改编电影的事。此时小说《白》刚出版不久,尚无人有改编电影的动议,我没有任何犹疑,便答应由天明改编电影,完全相信他能做成且做好此事。他说需要我写一纸改编电影委托书,正式合同待他哥哥天明回来后再办理。我遵嘱写了委托书,他很高兴地告别了。之后不几天,谢晋工作室一位负责人打电话来,说谢晋要将《白》改编电影。我便告诉他,已将改编权交给天明了。我信守诺言。再过了不几天,有关《白》书在内的所谓陕军东征的几部小说出了麻烦……不要将《白》改编为别的艺术形式出现等,唯一令我稍觉安慰的是可以继续印刷发行,当时将这种处理意见称为冷处理。又过不几日,一位相关负责人回答记者提问时称,《白》不许改编电影和电视剧等,这是公之于众的公开指示。不仅天明,谁也做不成任何艺术形式改编的事了。
到我见到天明说到此事,大家哈哈一笑了之。这是第二年年末的事。天明刚刚从美国归来,几位朋友相约在老孙家吃羊肉泡馍,多年不见,相见甚欢,自不必说。时过20余年,相见时的情景已经无记,幸亏一幅照片留住了当年的他和我以及张子良相聚的情景。这张照片我已无存,突然看到《西安晚报》报道天明谢世的消息所配发的这张照片,让我不禁唏嘘慨叹。经问询才知是马治权先生拍摄。照片上三人围坐,剧作家张子良居左,咧嘴畅笑;我坐右侧,也张着嘴龇着牙大笑;天明剧中正面照,没有笑,半张着嘴在说话;能惹得张子良和我同时大笑,肯定是他在说着什么有趣乃至滑稽的事。三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三只大号老碗,无疑是只有吃羊肉泡馍才用得上的大碗。碗里却空着,大约是只顾着听天明说话,尚顾不上掰馍……20年前的天明,满头浓密黑发,尚未发福变胖,谈吐有一种个性化的神彩,定格在一幅照片上,也铸定在我的心里。
天明后来在北京重新开创自己的电影事业,成就卓著。几次回到西安,抽空找我,还说想做《白》的电影改编,依然是好事多磨更难成。他在西安还做过几项与影视相关的文化活动,我记得大约有两次约我参加,电话里还是很结实的关中民间话语,你来给老哥轰摊子!轰摊子也说轰场子,凑热闹气氛的用语。我自然都去了,真是为他的文化活动轰摊子去了。心里其实隐约着一种弥补心意,即他想将《白》改编电影终究不能如愿的遗憾。
天明突然谢世,撂下他正在图谋的新的艺术创造的事,多为遗憾。然想到事业型的人大都在一息尚存时,总是淡漠不了新的追求;依着他已经创造过的堪称辉煌的业绩,足以告慰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