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两天了。我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两位老人家相会的场景。两颗雪白的头颅依偎在一起。手杖一扔,四只手握在一起,未出一言,两个人的整张脸、表情、身体都跟着激动颤抖起来。
许久许久,除了叫对方名字,并无别的对话。但多少话语又在其中。
她们一个是我先生的外婆,今年95岁;一位是住在杭州的葛老师,已经99岁了。今年过了春天,二老循例通电话时闻悉葛老师身体欠佳,外婆便存了心思,一定要去杭州看望葛老师。“她当年对我们很好啊”,外婆说,又像是对我解释,“我那个时候每天从外面回来,先不去自己家,倒要先去葛老师家坐坐。”
葛老师和外婆,其实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也不是同学同事。一切情谊,全因她们曾经在四平大楼比邻居住20多年。对于至今小门一关,连邻居姓名也不知道的我们来说,也许已经很难想象她们那种把邻里当作亲人的心情。
四平大楼,是上海“文革”后矗立起的一幢高层电梯住宅楼,当年的现代住宅,生活里还有着旧时里弄的影子。一层楼住着26户人家,家家户户因为同一条走道链接起来。外婆以为那样的生活可以持续终老。谁知道现代住宅也会碰上动迁呢!四平大楼被爆破,邻居四散。可这幢楼,楼里的故事,故事里的情谊,还随着外婆顽强地存活着。
95岁的她已经几年不出远门了。除了去楼下的花园,她整日呆在家里,打开电视机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电视机的音量按钮越开越大,而去花园,也渐渐要开始带上轮椅了。可是这次,她坚持要去杭州。大楼消失后,葛老师随子女迁居杭州。外婆每年念叨着“要去看她”,念叨了10年。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就这样走过10年的思念。当车终于停在葛老师楼下时,对方70岁的女儿已经站在路口迎候。外婆身往下一推,竟是连轮椅都不要坐了。推门进去。葛老师一早已经站在门厅里了。满头的白发和满头的白发紧靠在一起。分别很久了。但也像又一次的归来。如同往昔从四平大楼的老式电梯里走出来,外婆习惯性地先不回自己家,而是先去找葛老师。
“以前四平大楼多好。”外婆终于说。外婆如今所住的公寓楼比邻一所好学校。楼上楼下不少人都出租了房子给学生。小朋友和家长的脸几个月一换。外婆说:“有一个家长长得好像你啊,我总是盯着她看。嘿嘿。”葛老师点点头,拍着外婆的手。
没有像预想中那样,两老在相会后拉开话匣子。除了拉扯一些生活琐事,见面之后,她们多只是安静相视。但她们彼此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