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未曾住过石库门,就很难说是“老上海”。我的小爷叔没有孩子,特别喜欢我这个小侄儿,常常领我到家里住几天。小爷叔和小婶婶住的是一间石库门二楼的前厢房,陈设简单,北面靠壁一张双人床;南面靠窗一张八仙桌。烧饭在底楼后侧的合用厨房,约十个平方米,这是寸土寸金之地,各家用地是经过几十年磨合形成动态平衡。放着八个煤球炉(后改为煤饼炉)和两个洗菜盆。炉子上方挂着个碗橱,是放油盐酱醋以及菜碗的。炉子一侧是煤球箱,上海人会动脑子,煤球箱上改造成“配菜台”,切菜、装盘都在此。
厨房又是石库门的社交中心,一切市场动态,菜场信息,烧完一顿饭,就都了然,必须说明,家长里短的窃窃私语,也有,但我辈十龄童是充耳不闻的。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有两个月到小爷叔家,小婶婶总以三个鸡蛋招待我,这是很了不得大事,中午一个荷包蛋,晚上两个鸡蛋的葱花炒蛋,那是供小爷叔和我这个陪客下酒的。小爷叔有我陪酒,兴致勃发。下酒菜除了主菜一小碟葱花炒蛋,仅十数颗“独脚蟹”(发芽豆的美称)而已。小爷叔是性情中人,他一杯在手就要激动,一激动就要开讲,一开讲就要拍桌子打凳,声震屋宇,胜似一堂陕西老腔,他忘了住的是石库门二楼,二楼的木地板就是一楼的天花板,楼下的W先生苦着脸上楼:“张师傅,儿子还要上夜班,轻点好吗?或者就敲这个。”他身后的W师母传出一个蒲团。你看,石库门的老邻居就能如此容忍。
三个鸡蛋的待遇我享受了约两个月。蛋是自养的鸡生的,鸡养在厨房洗菜盆下的空间里,那个潮湿而窄小的地方。现在想想,那只鸡简直就在坐水牢,竟然先后生了二三十只蛋,算它有本事。小爷叔的解释是每天给它吃十多只皮虫,营养好着呢。小婶婶每天伸手到洗菜盆下去摸鸡蛋,捣鸡粪,公用厨房里倒也没什么臭味,邻居们佩服张家会动脑筋。不久,另一个洗菜盆下谁家也养了只鸡,但那鸡迟迟不下蛋,大概营养不够吧。过了几个月,生蛋鸡死了,小爷叔懊丧了很久,据他分析,是生风湿病死的,因为这只鸡从未跳出来,早就瘫了。
小爷叔不喝酒的时候,很仔细、很乐于助人。有一次他用八分钱买了两只小龙虾给我玩。小龙虾在大搪瓷碗里张牙舞爪。他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板凳大小的方块,说,只能在这个地方玩,不能出界。我问为什么,他说:“楼下W家这个方位是空地。否则水漏下去滴在人家床上、桌椅上多不好。”石库门朝北房间光线不好,小婶婶常招呼后厢房的邻居到自家南窗口晾晒床单被子。我忘不了邻家感激的眼光。“远亲不如近邻”,住过石库门的人对这点体会最深。小爷叔84岁过世时,石库门里的老邻居都去祭拜。
现在,石库门时代过去了,我很留恋石库门拥挤、嘈杂中透出的和谐、温馨,很怀念与小爷叔在石库门的日子……
十日谈
石库门风情
石库门建筑,为我们玩耍提供了极优越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