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我正午睡着,忽听敲门声。开了门,一个陌生人,手上拎着两只装过涂料的塑料桶,里面盛满杂物。见到我,他略显腼腆,掏出一本杂志,说是上面有我的简介和地址,他正好在对面工地打工,所以找上门。他说,在乡村小学读书时,有一次作文受到老师表扬后就开始喜欢写作了,可惜只上了一年初中便辍学了,但他不改志向,一直坚持写,曾参加过征文比赛,还得过奖,就是投稿无数从未发表。这次下决心写了一部书,问我能否帮他看看,再帮助推荐发表或出版。说着他从涂料桶里掏出一叠灰头土脸的纸稿,凌乱的字,涂涂改改将纸填得密密麻麻不留一点缝隙。
显然是乱投医。我视力早已衰弱,且能力学识也浅,怎敢指点迷津渡人彼岸?只好问问近况。
倒也坦率。安徽人,37岁,离了两次婚,两任妻子皆嫌他不务正业,养不活家,现三个孩子由他种田的父母带着,养着,他被家人赶出打工,又常被用工单位辞退。这次又被辞,原因还是干活不靠谱。
听后,五味杂陈。想起熟悉的两位老编辑说起的故事。一位负责编发小说的编辑,上世纪80年代初收到某山区一位作者的来稿,觉得作者有潜质,于是让他按意见一遍遍修改后,发表了他的处女作。过了一年,这位作者风尘仆仆扛着两只羊腿来谢他的“再生父母”。原来这位作者,因小说发表在大上海,轰动县城,被认为是能人,于是“农转非”,调到县文化局,当了干部,专事写作。可谓一篇小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另一位报纸副刊编辑,他的一位发小,忽一日爱上了写作,向他投稿,多次之后,这位编辑抹不开脸面,就替他伤筋动骨修改后发表了一篇。谁知这一下,这位发小干劲猛增,隔三差五携稿上门,弄得这位编辑不胜其烦。某一日,下了决心,对发小摊牌:你是做生意的料,搞写作不行,精力放在恰当的地方,才不浪费生命。后来这位发小听从劝告,不再染指写作,专心做生意,果然生意场上大有成就,而后非常感谢这位对他棒喝让他“回头是岸”的编辑。
眼前这位又是属于哪类呢?我再问平时读点什么书,看过哪些名著,对历代文学有何了解,他均摇头,表情茫然。但他不解,征文得了奖,怎么投稿都不中呢?我说这奖也许是你付了参赛费得到的回报,此类收钱评奖大多是商业行为。一听此言,他顿时神情沮丧。
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对他如实相告:我的能力不能给你切实的帮助。喜欢写作没错,但先要解决吃饭。一个有了孩子的男人没有家庭责任感是可耻的。好好找一份工作,踏踏实实干,劳动也会带给你写作灵感。工作之余,争取多看一点书,多学习多积累。不管成功与否,先把写作当业余爱好,自会轻松许多。
不知自己这番话是否对路,但见他频频点头,我心稍安。临走时他问我要了电话,又对我说,老师你身体好像不太好,比照片上憔悴,要多保重啊。不说“老”,用“憔悴”,婉转亦恰当。
此后几年,无消息。前年春节,收到一张来自安徽的贺年卡,简单三行字:祝您身体好!家庭好!好人一生平安!看了署名,愣了一会,才想起,这是他。也许他生活已很踏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