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有个公开的秘密:居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有绰号。这类绰号内涵丰富,生动有趣,称谓中包含着为人性格、情趣、职业、爱好、特长,体现了上海弄堂文化的地域性,包容性和广泛性。当然,从现代眼光来审视,绰号不登大雅之堂,对人有不尊重或不礼貌之嫌。但是,这毕竟是一段过去的真实经历,也是研究海派文化的一个途径。
我从小居住在大世界游乐场附近的弄堂里,后厢房有位老太太终年吃素念经,大家尊称她“吃素婆婆”。三层阁有位浦东老头,人称“梁搓背”,切莫以为他是浴室的搓背师傅,因为身材矮小,大家称他“两尺半”。在浦东方言中,梁搓背与两尺半同音。客堂间住着“新娘子”,从她十八岁嫁到这条弄堂,直至她年逾古稀,大家一直称她新娘子。后弄堂有位老公公,大男人却有个艳丽绰号“九里香”。原来他系苏州胥口人,一辈子拉马桶车,退休后,还经常去环卫所参加义务劳动,用他的话说:“我与马桶车有感情,一天不闻这种味道,就会头疼脑涨,浑身不舒服。”老公公逝世后,从环卫所送来的花圈上,大家才知道老公公有个颇有气派的姓名“裘廉相”。
前楼彭家阿奶是我在石库门里见过年龄最大的老人,老太太活到103岁仙逝。老邻居告诉我,阿奶是南市老城厢人,当年从露香园嫁到法租界,风光得不得了,乘坐大红花轿,一路上吹吹打打。出嫁前,妈妈叮嘱女儿:“姑娘上花轿一定要哭,一来表示舍不得爹妈,二来老习俗,新娘子哭能旺夫。”这位小姐天生爱哭,上轿后,从南市一直哭到法大马路(金陵东路)。租界里的外国警察,听见哭声,以为遇上奇天冤情,立即命令花轿停下,并且把头伸进花轿稽查。小姐正哭得起劲,猛然看见一只外国面孔钻进花轿,吓得尖叫。外国警察认定“贩卖人口”,硬要把花轿抬进巡捕房,路人大笑,解释道:“上花轿哭是上海人结婚习俗。”外国警察不相信:“结婚是快乐的事,应当要笑,为什么要哭?”这下,小姐哭得更厉害了……从此,彭小姐留下绰号“蚌壳精”(碰哭精),谁也不知道阿奶的真实姓名。
亭子间住着一位宁波裁缝师傅,外号“量尺寸”。老婆广东人,他俩的结合很有意思:广东姑娘从小被卖到会乐里妓院,因为相貌平平,只能做操持粗生活的大脚娘姨。后来,认识了常去妓院做衣服的宁波裁缝。日久生情,宁波裁缝想娶广东姑娘为妻,老鸨开出天价,裁缝只能仰天长叹。幸亏全国解放,人民当家作主,广东姑娘跳出火坑,与宁波裁缝结合在一起。婚后夫妻恩爱,唯一遗憾没有小孩。石库门里弄人多嘴杂,难免风言风语。可喜的是,两年后,夫妇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喜得眉开眼笑,不过,这个小孩很娇贵,整天要大人抱,宁波裁缝只得从乡下请来老母亲,三个大人带一个小孩,大家为小孩取绰号“三工”。
最滑稽的绰号出在王伯伯家里。王家住在前楼,夫妻俩加上两个女儿,同居一室不方便。王伯伯买了旧木料,央人搭了小阁楼,居住条件明显改善:两个女儿睡在前楼大床,临窗加只竹榻王伯伯睡,王师母则睡在小阁楼。王家夫妇分睡多年,相安无事。某夜,电闪雷鸣,顷刻下起暴雨,王师母吓得大叫:“屋顶漏水了,老公快来捉漏呀。”王伯伯火速上楼修房……没几个月,王师母怀孕了,十月分娩生下男孩,年过半百的王伯伯哈哈大笑,为儿子取小名“捉漏”。转眼到了夏天,小阁楼臭虫泛滥,王师母只好讨救兵:“老公,快来帮我捉臭虫。”王伯伯心领神会,即刻上楼捉臭虫……不久,王师母又怀孕了,依然生个儿子。王伯伯笑得嘴也合不拢,为小儿子取小名“臭虫”。一时间,“臭虫”和“捉漏”成了石库门里的新闻人物,隔壁弄堂的邻居都赶来看望这对老来子宝贝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