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入上海古籍书店,是1986年9月17日。我上半年毕业,留校任亮夫师助手。下半年开学亮夫师下达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命我来沪参加他的老友吴文祺、张世禄先生执教五十周年庆典。去完复旦,第二站就是古籍书店。而所以能确记日期,是当天的一张发票被我随手夹进某本书里,居然保存到了现在。古籍不止一个门店,发票标明“门乙”,地点仍是现在的福州路424号,电话则还是六位数时代的224984,经手人是“施”,书名栏下写着“古书”——至于是什么书,已完全没有印象了。
1992年我到华东师大跟王元化师读博士,从此成为古籍书店的常客。对每月进账150元生活费的学生,珍本秘籍自然与我无干,觊觎的目标只能是跟学业相关的洋装书。旧书中较大的斩获是花40元买了十六开精装一厚册的四部备要本《经义考》。由于时常“进货”,本地买的新书,我一般不会在扉页标明购入时间与地点,但有些得手时特别兴奋者例外,比如裘锡圭先生的《古代文史研究新探》,书前就留下了“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购于上海古籍书店”的字样。
1988年,中华书局影印《说文解字诂林》,精装煌煌二十册,定价520元。对工作未久的小助教而言,这是个吓人的数目。稍一迟疑,书便没了踪影。之后在北京在上海遍觅不得,不禁牵肠挂肚,耿耿于怀。1994年初,有位研究中国古代史的新加坡学者来师大参会,我带他逛福州路。踏进古籍书店,瞬间两眼发直:二十个整整齐齐同样醒目的书名直扑眼帘,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一套《说文解字诂林》,不可一世地雄踞着大半排书架——这绝对是突然冒出来的,因为不久前我刚来过。一时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跳骤然加速:书价相当于三个半月的博士生生活津贴,我不可能带——事实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要是明天再赶来,书未必还会呆在原地等我;要是向来宾借款,和他才第一次见面……人穷志短,狗急跳墙,思想激烈斗争了五分钟,终于还是厚着脸皮开口,把这摞相思已久的巨著扛回了宿舍,再跟师兄紧急求援先偿清了外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诂林》乃是我拥有的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奢侈品。之前买上海书店同是1988年影印的篇幅更庞大的《清经解 续清经解》,也不过355元。
进入二十一世纪,由于编录《姜亮夫全集》,结识了亮夫师家乡的云南人民出版社社长王晓燕。在她的鼓动下,我策划了《二十世纪学术要籍重刊》丛书,选印了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辩证》、周祖谟先生《尔雅校笺》等著作。魄力不让须眉的晓燕社长得寸进尺,问有没有大型的可做。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说文解字诂林》。
于是在中华的影印本销声匿迹十多年后的2006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又以八开七大册影印了《说文解字诂林》。我写了逾八千字的序言,算是我十来年间摩挲《诂林》的小结,更是我十来年前从上海古籍书店买回《诂林》的纪念——那种狂喜是终身难忘的。
十日谈
古旧书香艺苑真
明日刊登《一笔难书两“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