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枯寂寒瘦在海上
从《饥看天图》到“画奴”印,从《蕉荫纳凉图》到题诗《高邕之邕书匄图》,尽管这是书画篆刻家之间的笔墨丹青之交,金石诗文之谊,是一种艺术的结盟与流派的归属,但从更深层的背景上来看,反映的是这一代艺术家对从艺方式的探索与对生存形态的思考。应当讲吴昌硕“移家海上”的打算,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最后决定的。
那是一个初冬的清晨,刚刚升起的朝阳辉映着枫桥四周的红叶,泛出一层层胭脂般的红云,使这萧瑟的季节有了一些暖意与亮色。寒山寺的钟声显得那么悠扬,似在送别在此客居了五个春秋的缶翁。从月落乌啼的霜晨到渔火相伴的夜晚,缶翁在此留下了太多的翰墨烟云、金石情缘与世事愁眠。如今携妻带儿登上了那只穿越了无数沧桑的客船,命运之舟又重新启航了。
古运河上,舟楫往返,桨声欸乃,清波荡漾。吴昌硕望着客船前舱门上倒贴的“福”字,虽然由于时间长了,红纸已开始泛白,但却气势郁勃,笔画苍劲,一看便知是书法高手所写。也许是哪一位文人墨客也乘此船,遂写下了此字,以祈福自己与以后来坐此船的同道。吴昌硕由此想起了在安城的芜园门上,他也曾贴有“福”字。为此,他还把长子吴育的小名起为“福儿”,二子吴涵的小名起为“壶儿”,壶既与湖州的湖同声,也与福似音,民间有“壶福齐天”说。此番移家海上,可否得福?他内心似乎并没有底,但抱着希望,总得践行。
吴昌硕一家初到上海时,因房租甚贵,日常开销又大,生活指数要比苏州高,只得暂借住在吴淞江的小船上,这样也可能方便吴昌硕走动,鬻艺会友寻访。在一个雨雪交加之日,吴的小船泊在南翔,于是他颇有雅兴地离舟登岸,冒雨踏雪去寻访明代“嘉定四先生”之一的李流芳故居檀园。虽然前贤的名园未找到,黄昏而归,但心情还不错,一路行来,兴致颇高。
来上海不久,由于吴昌硕时常去浦东作画,了解到浦东江边一带房租特别低廉,从而在烂泥渡路租借了二间农舍,在安顿了全家后,他又接来了正在生眼病的继母杨氏与其同住。一位未来的艺术大师及海派领袖,正式与浦东结缘,开始了他的海上生活和海上鬻艺,从而日后对他的人生情感和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吴昌硕此段在浦东烂泥渡路生活的日子相当窘迫,他的作品也乏人问津,使他备受穷困的煎熬。
那是在一个寒风凛冽、冷雨敲窗的孟冬之夜,此时已夜深人静而寒寂枯瘦,在昏暗的灯光下,吴昌硕挥洒笔墨完成了一幅《吟诗图》,他朝手中呵了几口热气,觉得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下了长跋:“夜漏三下,妻儿俱睡熟,老屋中一灯荧然,光淡欲灭。缺口瓦瓶,养经霜残菊,憔悴如病夫。窗外落叶杂雨声潇潇,倏响倏止。可谓极天下枯寂寒瘦之景,才称酸寒尉拥鼻微吟佳句欲来时也。即景写图,不堪示长安车马容。远寄素心人,共此情况。”应当感谢枯寂、感恩寒瘦。正是缶翁有在浦东烂泥渡路的这段艰难坚守,使他终生保持了一种可贵的平民精神、节俭性格和大爱之心。
当然,在吴昌硕先生移居浦东烂泥渡路的那段时间,也有一些给他带来快乐的日子。当时浦东的一些花农擅长培植芍药花,每到谷雨之后,姹紫嫣红的芍药花开得端庄俏美而多姿多彩,更有高手将芍药嫁接于牡丹,使花朵更大更艳,更显富丽堂皇。吴昌硕见后十分喜欢,曾作了一幅著名的芍药花图,并欣然题款曰:“上海浦东田家遍地皆是好事者,迻以接牡丹,其色绝艳。”也就在这段日子,他亦在诗中留下了“苦铁之苦终回甘”的憧憬。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吴昌硕在1888年夏秋之间离开上海迁回苏州的呢?应当讲是家变。在这期间,吴昌硕心爱的长子吴育病卒于海上,年仅16岁。就在长子吴育病殁后不久,吴昌硕的女儿丹妲出生了。家中新添了婴儿,日常开销自然要增加,而且上海的生活指数又高,在和家人商量后,吴昌硕就做出了理智的选择,还是迁回苏州。但经过这几个月海上生活的历练与人际交往,使他对海派书画加深了了解,与海派艺人增加了友情,为他暮年真正融入上海夯实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