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住在一个叫人民新村的巨大棚户区里,它一头是延安西路,另一头是法华镇路,我上学天天要路经穿行。长长的弄堂,五花八门的自建房一栋连一栋,路面高,住户的门槛低,属于低头下台阶才能进家门的“滚地龙”腔调。但我的记忆里,那里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杂物乱堆,根本看不到垃圾。破旧的住房,破旧的门窗,却是一尘不染的。倒是我们家那条西班牙式的洋房弄堂,有大花园,有宽敞的弄堂,窗户大门永远灰扑扑。
一个叫桂贞的女同学到我家参观抽水马桶,玩了几次抽水后,转眼就发现我家的锅子只只乌漆墨黑,棉拖鞋龌龊邋遢,她受不了,立马挽袖子擦锅子晒拖鞋,擦完锅子拍干净拖鞋收进屋子一一摆好然后回家。这件事就连我下班回家的妈妈也脸红半天。
一个叫阿芬的女同学就住在人民新村的弄堂口,我每天先去她家等她,然后一起穿过整个人民新村到学校。她家门口,一大早通常摆了三样东西,垃圾簸箕和扫帚,拍掸干净了口朝下地靠在墙角;一个洗刷干净的马桶,盖子斜搁着放在门口,估计是为了吹去臭气晒太阳消毒;再有一个是漏底的洗脸盆,里面种满绿油油的葱。
离阿芬家十来步是一个公共水站,一排四个水龙头。走过路过,那里永远是湿漉漉的,男男女女很多人,刷牙洗脸,洗菜刷床单,给孩子洗澡冲屁股,默默无语的,大声聊天的……
跟上海所有的棚户区一样,人民新村空间狭窄,后窗对前门,大弄堂套小弄堂,邻居街坊就像一家人。孩子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肚皮上有啥胎记人人皆知;大人上辈子下辈子都住这里,有的还是一家厂子上班的同事没啥事体能瞒人:我家昨晚夫妻打架,你家今早老子刮儿子;张家媳妇骂婆婆,李家女儿外面“轧朋友”,屁大的事情整条弄堂都晓得,逃也逃不脱……
我经常一路走,一路听阿芬说“八卦”,还是“现场直播”:“喏,那个女的看到吧?伊就是我跟你讲过的四班阿跷仙的姆妈,伊拉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