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满心不情愿
放学后,康素沁独自坐在家中阳光房的大理石窗台上,对着云中隐隐的一弯娥眉月,反复听法国作曲家福雷的《西西里舞曲》。大提琴悠扬的回旋就像初秋傍晚荷塘上的涟漪,也像柳林中絮絮的风声,本该是很动人的,可在这个时节,却充满忧伤。几阵秋雨倚着西风过后,菡萏就要香销玉殒,翠叶就要零落凋残。
妈妈刚打来电话,叫钟点工兰阿姨收拾客房,稽畿后天傍晚就到虹桥机场了。“他一定要住到我们家吗?他家不是很有钱的吗,要租个房子应该易如反掌吧。”康素沁小声抗议道。
妈妈在电话那头叹口气,说:“这都是说定了的。先让人家落脚了再商量。有个肝癌转移的病人早上开了刀,现在出腹水了,我要去处理一下。”
康素沁知道,这个在重庆的远房表弟,是大老板的公子,稽畿他不好好读书,还在学校里闹出了一些事。而他父母倒觉得是原来的学校不够好,孩子交了坏朋友,一心一意要把他送到上海来读书,高考时还能享受优惠的待遇。桑实学校是老牌名校,自然成了嵇畿父母的首选。这种父母和孩子,想必是老师和学校的噩梦。不过,当时康素沁也没觉得有什么。打算“不干己事不张口”,这个表弟就算同校,也是就读于“全国班”,住在学校宿舍,平时去食堂路上遇到,打声招呼就可以了。谁知上面突然有了新规定,不允许本地中学再靠“全国班”创收。嵇畿的事情就有点悬,不过他的父母财大气粗,认识不少人,好歹让他转学到了市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然后再来桑实借读,阴差阳错安排到了康素沁他们高二(3)班。
康素沁的妈妈是肿瘤医院乳腺外科的主任、桑实大学医学院的博导,心高气傲的,平时看不起信奉“有钱能使狗跳舞”的暴发户亲戚。但她的父亲老嵇医生“文革”期间被下放农村,嵇畿的爷爷、奶奶对他非常照顾,如果不是他们的草药和菜粥,身体状况不佳的老嵇医生大概熬不过这一关。康素沁的妈妈觉得欠嵇家一个人情,他们找上门来,她不便拒绝,就要求康素沁要静心、热心,既要沉得住气,学习不受干扰,也要尽一些地主之谊,如嵇畿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她应该多多照应。
康素沁满心不情愿。妈妈怎么可以这么不尊重她!妈妈是个理性、很有距离感的女强人,想当年,爸爸也是觉得无法和这样的妻子共剪西窗烛,才决定去外地行医的吧。康素沁之前对妈妈心存芥蒂,但还是选择默默服从,直到爸爸初夏在医院里悄然离世,妈妈为了不影响康素沁的期末大考,封锁了消息,使她都不能见上爸爸最后一面。之后,妈妈操办追悼会也做得不近人情,连讣告都没有登。
兰阿姨走后,下起了雨。秋天的雨,不像天街小雨那样温润,也不像白雨跳珠那样泼辣。这种雨带点力量,能把玻璃窗敲得扑簌簌地响,雨下了好一会儿了,她想起要去关浴室的窗。刚合上窗,瞥见外头有一只小小的灰色蛾子,正笨拙地挥动翅膀,想在冷雨中找一个落脚点。这是弗吉尼亚·伍尔夫《飞蛾之死》里的那种“翼底黄”蛾子吗?康素沁略略开了点窗,让蛾子飞进来。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似乎疲倦得很,并没有绕着日光灯团团转,只是静静地落在洗手台上。
记得芬兰女作家在书里写道,如果入夏前看到的第一只蝴蝶是黄色的,那么就会有一个快乐的夏天;如果蝴蝶是白色的,那么就会有一个宁静的夏天。今年她遇到的第一只蝴蝶是什么样子的呢?想起来了,她并没有看到蝴蝶,只在爸爸的病房里见到了小小的灰色飞蛾,和这只很像,或者说,一模一样。也许,那一只正是这一只的父亲呢。康素沁突然觉得有点难受,就像长跑后的那种浸透到骨头里的酸胀。她慢慢走回房间,取出日记本想随意写几句,一打开,就看见了那块黑纱。这块黑纱给她带来了一个夏天的痛苦,家庭的创口被揭开,然后又是生离死别……悲伤和沉痛过后,她只觉得有些空虚,有时做着SAT阅读题,会胡思乱想。明明自己有一堆事,但却关心起遥远的纽约的状况。看《纽约时报》说,这几天刮飓风,时代广场的地铁站已成了大水缸,不知那个在纽约的同父异母姐妹艾美,是不是也被疏散到了什么地方。她会不会也和那只蛾子一样,淋了冷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