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临近的一天,老姚兴冲冲地跑到寒舍,敲开门,递过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说句“自己弄的”,转身就走。
照例,人家送我东西,我怎么也要装出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或者客气一番,这回我就说了个“谢”字,其他,就回报了他一派欣然接受、心安理得的表情。
是的,我不需要装,因为这是我期待的东西。如果老姚不送,说不定我还要主动去讨呢。
塑料袋里包着一块拳头大的牛肉,一条门腔,半只肚子。看上去量不多,但耐吃——你得细细地品尝,才能咂巴出其中的与众不同;于是,咀嚼的节奏,自然放慢。
老姚是上海人,上山下乡去了皖北,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年。他爱好文艺,喜欢写作,这些,帮他打发了不少苦寂。后来,他居然混到了小县城的剧团里,演起“样板戏”或地方戏来,从此不用再一身臭汗地干苦力活。可有一样,老姚最终没能挡住女色的诱惑,娶了当地的姑娘。
似乎是当地的女人家务事不太在行,反正老姚就此担起了家务重任。诸如洗被子、缝被子、做家具,等等,他都干过;自然,厨房间里的活计,他也跑不了。我记得老姚跟我说过,当地的老乡,开始是用讽刺,最后是用由衷的口吻,来称赞他这个来自大上海的白面书生的能干。老姚也自认为给上海男人长脸不少。
老姚至今仍然怀念在皖北的那段生活,对过往最直接的“致敬”,是总要烧一烧在皖北学来的“卤味”。
“这是我最拿手的。但不是我的发明,皖北的老太老妇几乎人人会做。”老姚很谦虚。“不过,我自己琢磨出的道道,也会体现在里头。”老姚又很矜持。
好了,现在让我说说对老姚“卤味”的印象。
先说猪肚。
一般,上海人喜欢吃白切猪肚,蘸点酱麻油,下酒,经典吃法。熟食店也卖卤猪肚,不行啊,软沓沓不说,味道总有点飘,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劲道。广东人做的卤水猪肚,看上去比熟食店里的新鲜多了,但卤香明显不足。老姚做的卤猪肚,恰恰把前面所说的缺点都弥补了。
再说门腔。我不喜欢把门腔做得水潽潽的,推想这样做的理由是要让卤汁“逼”进去。可是,也许有些人未必清楚,门腔结构紧致细密,不经过长时间的“催化”,怎么能达到令人爽快的感觉?于是只好把它滋润些个,撑撑“卤”的门面。老姚的卤门腔,一点不带玩这个,燥而不柴,洇而不湿,有稻香邨鸭胗肝的咬劲,又没有它的干枯。
最后说牛肉。
作为冷菜的牛肉,有酱牛肉、糟牛肉、水煮牛肉、麻辣牛肉、五香牛肉……卤牛肉独领风骚,谁也不可能忽视它的存在。冷菜牛肉,吃起来味道好,做起来却是麻烦多多。可以这么说,绝大部分餐馆里的冷菜牛肉,都是得过且过,有的甚至很差;家里头做的呢,食材足够精致,上档次,可惜味道通常缺一口气,切出来的片,毛毛糙糙,不太精神。老姚做的卤牛肉,怎么形容呢?难。或曰,既有“关西大汉,操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那种豪迈,又有“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约。此话怎讲?没有那种“豪迈”,就吃不到牛肉比之猪羊肉突出的“粗犷”,而没有那种“婉约”,又品不出牛肉被卤后的醇厚。
我们必须清楚,有些菜肴,人们得进餐馆里吃才能获得一种享受,因为人们受制于烹饪环境,比如火候、炊具等不可能到位;有些菜肴,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比餐馆更美妙,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耐心,作出精确的选择以及运用关键的技巧,比如在糟、酱、卤、腌、熏等方面,更擅胜场。
我相信老姚做的卤菜,在耐心、选择和技巧等方面都无懈可击。唯其如此,他才能做出“独一味”的卤品,令我这张比较“刁”的嘴,说句不昧良心的推崇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