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人生的第40个年头,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2月出版的诗集已经加印了4次,过去的一个月,她已经去过北京、上海、杭州、成都和昆明。而生命的前39年里,余秀华除了去过温州和北京外,再未出过家乡横店村。
每天,余秀华都在赶路、被访问、忙签名,她已经很久没有割草、喂兔子和写诗了,两个多月之前,这些是她生活的全部。
走上新的舞台,余秀华说这是一段让她欣喜的旅程。
角色1 明星
3月11日晚,在杭州的一间书店,余秀华在里外三层读者和媒体的包围下,朗读起自己的诗: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诗的名字叫《我爱你》,创作于2014年1月,当时几乎没人知道有个诗人叫余秀华。
因为脑瘫,余秀华说话有些口齿不清,面部肌肉的抽搐让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夸张。现场的读者听得很费力,却个个神情专注,他们中有十几岁的高中生,也有一头白发的耄耋老人,他们大都穿越大半个杭州来读她,自称是余秀华的忠实“粉丝”。
这是一场为余秀华安排的读书会,翻开她在杭州的行程表,下午3时开始接受媒体专访,6时-7时接受媒体群访,晚上7时-8时读书会,8时-9时媒体补充采访,环环相扣,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留,而前一天在上海,也是同样的节奏。
“我们都担心她的身体,没想到她状态这么好”,余秀华新书的责编杨晓燕告诉记者,夜里收工以后,余秀华在上海逛外滩、在杭州游西湖,品尝当地特色小吃。
余秀华爱美,这一次全国“巡讲”的行头,从黄色毛领羽绒服、黄色针织衫到灰色裙子,都是她自己挑选的,唯一没变的是脸上的红框眼镜,“我喜欢红色”,余秀华说。
对于记者来说,余秀华让人欢喜让人忧,她坦诚、率真、有问必答;而一旦遇到她不喜欢的问题,她会马上针锋相对:
“你对儿子有什么期待?”“只要快乐”
“只要快乐就够了?”“你觉得还不够吗?”
“关注度高了以后,写诗会不会拘束?”“为什么关注度高就要拘束呢?”
“你接下来还会出新书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出新书呢?”
与媒体周旋,余秀华从没有经过训练,却从一开始就游刃有余,在杭州接受媒体群访时,她主动问一名年轻男记者,“帅哥,你几几年的?”,当对方回答是“90后”时,余秀华脱口而出,“90后做什么记者,再回去玩两年”。看到该记者语塞,余秀华赶紧让自己的摄影助理照相,“把他照下来,长得很可爱。”
角色2 诗人
《月光落在左手上》收录余秀华219首诗,大部分创作于2014年,春节前就加印了4次,销量突破10万册,“诗集有这么出色的销量,20年来还是第一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责编杨晓燕介绍“余秀华现象”。
诗集中每一首都是余秀华选的,并没包括成名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性题材的诗,我没写几个,诗歌还是干净些好,下半身写太多不好。”余秀华露出少女般娇嗔的表情。
一夜成名,诗人余秀华说自己很久没有写诗了,“试着写了一两首,不满意,最近老是接受采访参加活动,这种状态哪能写诗?”
回忆最高产的2014年,余秀华当时在一个诗歌网站做编辑,每天都会向网友推荐作品,“有些写得很差的诗,却被炒得很热,我全撤了,结果这些作者抗议,要把我撤了,搞得鸡飞狗跳。”那些日子,余秀华每天都在论坛上和别人对骂,“我把他们全骂了,包括论坛主编。”有人说她不文明,她迅速反击,“我本来就是一个农妇。”那些日子,她几乎隔天就写一首诗,最多时一下午五六首。
诗歌是什么?余秀华的回答是,诗歌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余秀华近乎敏感地讨厌那些标签,她拒绝被称为残疾诗人、农民诗人甚至女诗人,她会说,“那些标签都见鬼吧,诗人就是诗人。”
她说,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如果你们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
“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只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者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的。”
角色3 农民
这个春节,余秀华特别忙碌,年初一,她在家接待前来采访的记者;年初四,一位个体老板从广州驱车一千多公里专程赶来与偶像见面;年初十,余秀华就离开了横店村,她要前往昆明参加一档节目的录制。
在湖北钟祥市石牌镇,余秀华成了当地有史以来最大的明星,蹲在街口卖菜的婆婆会冲她竖起大拇指,“我在网上看到你的事了,好,好!”就连县城里卖瓜子的小姑娘也能背几句余秀华的诗,比如“麻雀飞走了,蓝天就矮了一截”。而2015年之前,这里根本没人读她的诗。
这个小山村,在余秀华诗里是这样的,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以后还要死在这里,它给了我一个归属。但是这个地方又不是那么好,偏僻穷困,我爱它,又想摆脱它。”
总有人会问她,“你在农村,怎么写出城市人的孤独和情感?”,每当这时,她总会情绪激动地抢过话筒,“难道农村人就不孤独吗?农村人就没有男欢女爱吗?”
现在余秀华的卧室门框上,贴着父亲余文海特意给女儿写的一副春联:千辛磨练持之以恒,万般执着感动上苍。横批:磨练+执着=成功。
昆明、上海、杭州,一路上余文海都陪着女儿,余秀华和父亲感情特别深,她曾在诗中感叹父亲这么老了也是不敢生出白发的,因为他还有一个残疾的女儿。现在,余文海成了她半个经纪人,总是拿着个手机联系这联系那。
在杭州,有一位读者问余秀华,“地还种吗?兔子还喂吗?”她回答“地,要问我爸,兔子,你要到我们家去看看。”事实上,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余秀华的兔子又死了几只。
短短两个月,余秀华受到的关注超过以往39年,当选钟祥市作协副主席,出门有当地领导陪同,但她始终觉得喧嚣过后,自己终将回归种地、写诗的生活:“你们以为我会欣喜若狂,但我没有,让你们失望了。”
角色4 女人
该怎么形容余秀华这个女人?
杨晓燕说她智慧,她陪余秀华到各地,听她与名嘴谈笑风声,看她“调戏”、“秒杀”各路媒体。“她成名后很淡定,我们很惭愧。智慧不一定来自硕士博士,可能来自痛苦和生活。”
她的魅力来源于真实,就像田间一棵沾着泥土的小草。在北京,有人带她到最著名的那家庆丰包子铺,结果她咬了一口,直接说“不好吃”。无论和谁面对面,如果你的问题让她不舒服她也不会让你舒服,她有着湖北女人典型的泼辣劲。
余秀华爱美、爱生活,生命在上半场亏欠她太多,于是她现在不得不抓紧一分一秒,而她最大的心愿,是追求她从未尝过的爱情。
在杭州,一位记者问她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余秀华想了想说,“最近一次,我给他发个微信,他不理我,我哭了。”他是谁?余秀华不愿意讲。再接着问,她会说,“想得到的东西,一直没得到过,觉得还是有点亏。”
余秀华19岁被安排和现在的丈夫结婚,她说自己27岁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爱情。在诗里,她写丈夫把她的头往墙上磕。现实中,她警告他,“你再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把你干掉!”
对于爱情,她自信又自卑,用她的话说:“我的身体配不上我的灵魂。”
角色5 母亲
离开湖北,余秀华带着父亲,她妈妈想陪她到北京,被余秀华拒绝,而她想要19岁的儿子陪自己,也被儿子拒绝了。
余秀华的儿子健康、优秀,目前在华中科技大学读环境工程,在家人口中,孩子内向、懂事、体贴母亲,而一个人面对媒体采访时,余秀华的儿子直言不讳,“我对诗歌没兴趣,从来没读过妈妈写的诗歌,更不会主动告诉别人那个写诗的人就是我妈妈。”
余秀华对此倒是坦然,“他为什么要读我的诗。这是真的,不能要求任何一个人来读你的诗歌,有的人他就是不喜欢诗歌,他凭什么来读我的诗歌,不读就不读,不读也挺好。”
在农村老家,大家都很好奇余秀华到底挣了多少钱?她从来不直接回答,有时会说,“钱不多,还不够给儿子娶媳妇。”倒是父亲余文海泄露了秘密,他告诉湖北当地的记者,“秀华的两部诗集都正式出版了,还挣了9万多元版权费。她成功了,我特别高兴。”
2015年以前,余秀华每个月的固定收入就是60元的低保救助金,《诗刊》发表余秀华的诗后,给她寄来1000多元的稿费,她高兴得马上给自己添置了一件红衣裳。过去,存钱给儿子娶媳妇是她不敢想得奢望,现在再有人问她挣了钱准备怎么花?她会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说你妈赚的钱要留着来做什么?还不是给你娶媳妇。”
成名之后,再读余秀华,或许就像她写给2014年的那首总结诗,“谢谢我自己:为每一次遇见不变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