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睡觉谓之昼寝,孔子的弟子宰予,读书不用功,大白天睡觉,还喜欢跟孔子抬扛,孔子不高兴,说这个宰予啊,是朽木不可雕也。东汉还有一位叫边韶的老师(东汉桓帝时人,字孝先,以文学知名,教授百人,身体很胖),也喜欢昼寝,有一首童谣唱道:“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
韶潜闻之很不以为然,对曰:“边为姓,字为先,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坐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
白天睡觉不上课,还自我解嘲,谎说是在梦中和周公、孔子研究教学方案,不准学生议论。这个边韶,比宰予狡猾,想起来就很让人跌眼镜。
我想起从前我们家护院的豆爹,他与边韶先生不同,不管昼寝还是夜寝,真正是在睡中“开会”、“唱戏”。第一,他睡觉从不闭眼,眼瞪着像一对铜铃,家里的人都以为他没有睡着,其实他真的睡着了,并且打鼾,时而轰轰如雷,时而嘘嘘如风吹树叶。第二,他有时鼾声戛然而止,竟唱起戏文来。
豆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大家都这么叫他,所以我记忆中只有“豆爹”的词组。他面相清癯,大约是掉牙的缘故,嘴唇扁瘪,像个老太太。头上常年缠着一条黑色的长长的包巾,一圈又一圈,像顶着一个黑色的磨盘,留着一段遮住后脑勺,被风一吹,飘飘拂拂。
豆爹的工作琐碎,如夜里关门、熄灯、巡逻……大小安全事务都归他管,有时还有些临时差遣,如照管孩子、到街上买个什么。
我家就在蜿蜒的资江畔,说得更具体一点,和资江只隔一道防洪堤;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可以将我家的房子、院落一览无遗。
院墙是砖砌的,有一道门,院子里有树木花草,如枇杷树、桂花树、栀子花、凤仙花、鸡冠花等,此外就是两栋楼房,一栋是已成废墟的四层洋楼,另一栋是两层复兴式楼,是新建的。洋楼被日本飞机炸毁后,一直没有清理,断壁残垣,满目荒凉。高高的断壁,在风中左右摇摆,说不定哪一天垮塌,这是豆爹特别关注的地方。只要一见我们往废墟里钻,豆爹马上就拿着棍子厉声吼着跟上来,驱赶我们。
复兴式楼房是洋楼被炸以后新建的,每一层楼都有五六间房。厨房设在楼的左边,是青瓦青砖搭建的一间矮矮的房子;房子的后面有一间拖尾式小屋,就是豆爹的宿舍,是我家的“安全部门”。
豆爹喜欢抽旱烟,喜欢看戏。没见他带老婆,但听说是有,在乡下,离我家三十里。
豆爹有些独门绝活,武艺高强,非常不一般。他熟睡时候,唱很多戏,什么《刘备招亲》、《三娘教子》、《追韩信》、《贺后骂殿》……唱得有板有眼,绝不会唱错。厨师黄爹曾经在他大声唱戏的时候,故意拍他一下,他翻身一跃而起,睡眼惺忪,用梭镖对准黄爹,证实豆爹的绝活并非虚假。
后来,我算是明白,豆爹唱戏,是唱给强盗听的。抗战时期,战事吃紧,乡下又有匪患,安全环境很差,屋子里时时有人唱戏,说明有人值班,强盗一听,就不敢造次。豆爹这门绝活,究竟是怎样学会的,一直是个谜。睡觉唱戏,不管白天黑夜,觉也睡了,强盗也不敢来,真是一种智慧!
上世纪五十年代,从老家来的人说,豆爹还健在,只是改行驾船了,因为他原本是驾船出身,是摆渡呢?还是运货跑码头呢?我没有细问。我想象,他站在船头,河风吹着,后脑勺的包巾“尾巴”飘飘拂拂,他手握竹竿,撑船远去。
“河风吹老少年头”,豆爹老了,是河风吹老的,也是护院操劳老的。不知他在睡梦中还唱戏吗?豆爹可不是朽木,与宰予、边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