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看昆曲,是在二十年前。文庙广场的祭孔仪式刚刚结束,综合文艺表演便粉墨登场,其中就有《牡丹亭·游园》。临时搭的露天舞台,四四方方、空空旷旷,年方二十的沈昳丽容貌姣好,身段窈窕,一上来便满台生光。巧的是正值初春响晴,和风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裙裾水袖,变得愈加温煦可人;而满园花草似乎在她的顾盼之间、身前身后次第显现,继而逐一消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从此杜丽娘的形象便在心中定型,不但不能忘怀,而且不可不记,试填《洞仙歌》一阕——
春光如许。算春光如许,心下春光应如许。恰花前、半刻顷晌缠绵,斜钗钿,羞问檀郎何处。
怕相思似水,欲断还流,流却韶华向谁语。但对镜梳妆,玉骨冰容,都托付、丹青记取。盼能有阴阳感通时,剩一缕幽魂,柳边梅树。
选《洞仙歌》来填,是因其本为一支歌咏洞府神仙的唐代教坊曲牌,乐声悠扬飘逸有仙人气;到了宋代成为词牌,苏东坡以其表达对美人“冰肌玉骨”的眷念、对时光“暗中偷换”的惋惜,意境空灵美妙似仙人语。后来听说昆曲也有同一曲牌,若是格律无误,可以直接唱的。因此,以《洞仙歌》咏“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杜丽娘,都是极妥帖的。
十五年前,在天蟾舞台的一个昆曲折子戏汇演上,我看到了梁谷音的《寻梦》。杜丽娘惊梦醒转,相思成疾,为寻梦而重游花园,久等不得,怅然而归。年近花甲的梁谷音饰演二八少女,茕茕病体孑立,渺渺相思无已,居然形神兼备。此番感受难以尽表,于是依韵又填一阕——
梦儿如许。甚梦儿如许,重觅梦儿真如许。最撩人、昨日云抹风侵,今朝却,飘去哪方远处。
伤蝶儿对舞,燕子双飞,飞过空亭无人语。奈眷念心间,清泪眸边,茕茕立、何从追取。信梦短情长不相欺,但水满深池,月圆高树。
丽娘的魂魄飘飘荡荡,来到地府,正遇判官。判官面恶心善,得知丽娘死因,顿生怜悯,慨然准其夜间出入阴阳两界,找寻梦中之人。原以为,《冥判》一折的气氛应是在晦暗阴森中慢慢透出明净亮丽来的,但在传统的昆曲舞台上,哪怕是灯光稍变都不可得,未免感到几丝不足。直到五年前在青浦课植园隔着一带小溪观赏“实景园林版”《牡丹亭》,这几丝不足才得到弥补。戏是黄昏时分开场的,演到《冥判》恰好天色尽黑,但见草木深深、灯火烁烁,判官鬼卒颜色斑斓,丽娘则是通身雪白无瑕。配以谭盾、黄豆豆特制的音乐舞蹈,令我恍如置身地府。时值初夏,蚊蚋频扰,身上燥热难当,心头却是清凉无汗。乘车返家,虽已子夜却兴犹未尽,提笔再步一阕——
痴情如许。念痴情如许,幽冥痴情竟如许。运神通、且教披月依星,任来去,穿越阴阳两处。
叹真心可悯,地撼天倾,倾动鬼神吐惊语。便摘却勾牌,脱却凡胎,安派下、死生随取。看旧苑新庵梦圆中,放一刹灵犀,再生花树。
柳梦梅因病暂住杜家废园,偶于假山之内拾得丽娘画像,张挂室内,整日对画相唤、每晚焚香祈祷。我曾多次观赏蔡正仁、岳美缇的《拾画叫画》,前者端方如山,于执著质朴之中透露微微憨态;后者柔情似水,在儒雅灵动之中寄托拳拳真情。一个男小生、一个女小生,对柳梦梅心迹爱意的演绎异曲同工,如此绝妙不可无诗,于是又步一阕——
清容如许。觑清容如许,梦里清容也如许。料曾经、姹紫嫣红流连,忽消折,冷雨残垣深处。
记香肌胜雪,欲拒还迎,迎得温存共私语。念影幻情真,瑞脑银釭,初漏起、幽窗听取。待今夜重将玉人呼,有一抹冰轮,正倾芳树。
五年前的世博盛会,外国演艺名家纷来沪,我得以在兰心大戏院观赏了坂东玉三郎的“中日版”,获得两重异样的美感。一重是日本人饰演中国人,歌舞伎的精丽工致与昆曲的精妙婉约融二为一,出人意表;一重是男性饰演女性。坂东对少女心理的体察入微、传达出神,真不负了“日本梅兰芳”的美誉。最幸运的是我坐在最前排的正中央,这两重既美又异的感觉是如此之近、如此之真,竟觉得自己也成了杜丽娘,一一经历惊梦的心慌、寻梦的怅惘、冥判的凄惶和叫画的柔肠。
杜丽娘不仅是一个怀春的少女,在经历了为情而死、为情而生之后终得善果;她更是一个美丽的愿望。这个愿望非关年龄,非关性别,也非关时空。为了这个愿望,人们不惜寻寻觅觅,不惜等待守望,不惜付出生命,只为将如许春光尽情地收取。中国的昆曲家们如此,坂东玉三郎也如此,所有的人都应该如此。这就更值得步上一阕——
柔声如许。感柔声如许,应以柔声正如许。那香魂、璨璨穿雾乘风,悄然立,旧院重门佳处。
虽从来未识,梦谙心知,知是因缘不消语。释半晌温存,永世相思,凭今夜、尽情收取。愿似水流年自轮回,驻一种风光,牡丹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