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头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赵丽宏的长篇新作《渔童》,将故事的背景置于“文革”那样混乱不堪的年代,一个孩子和他的家人、师友,成为一尊瓷雕渔童的守护天使。虽然人们公认那是一个地狱般的年代,但《渔童》并未在黑暗中沉沦,相反地,它始终努力张扬着愚蠢中的智慧,黑暗中的光明,失望中的希望,这是写给孩子们看的书,它要为孩子们指向一条直登天堂的道路。于是我们看到了瓷雕渔童主人韩教授的智慧通达,看到了渔童守护者童大路一家的和睦侠义,看到了学校老师们的和善开明,看到人与人之间高贵真挚的情谊。这些平凡的人们,几乎是在建造乱世中的天堂,犹如贫瘠土地里开出的一枝爱之花,不可思议吗?但它并非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如果我们耐心顺着花的根系下探追索,会发现,真正给予它滋养的,是孔孟,是老庄,是无数先贤,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智慧温良恭俭让。
还记得小说中韩教授甫一出场,就是面对童大路打碎自家大理石桌面的祸事,他的表现却是“表情一点也不严肃,还带着笑意:‘天下万物,都有个寿数,寿数到了,留也留不住。这块大理石桌面,今天是寿数到了,碎了也是天意呢’”。这样的智慧,大约类似于《大学》中所谓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更值得注意的也许是小说第22章“小昆山奇遇”,韩、童两家赴松江探访渔童回来,途经小昆山的一段“游记”。面对松江郊野的秋景,韩教授有感而发,介绍了许多古代文化典故:刘禹锡的《秋词》,松江旧名“云间”的来历,张伯驹保护陆机《平复帖》的往事,东坡题字的旧迹……读这一章时,不禁想起民国时代另一部写给孩子的书——夏丏尊与叶圣陶合著的《文心》,它以故事的体裁来写国文知识,书中近于理想的师生间的亲切合作,那种温良仁厚的气息,暌违经年,在《渔童》里的韩教授与童大路身上又重现了。“小昆山奇遇”没有跌宕的情节,看似闲笔,但在我看来,这章闲笔,其实揭示了《渔童》的文化之根。“这就是割不断的历史,是烧不断的中国文脉”,这也正是《渔童》的“文心”。
八十余年前,《文心》的作者之一、教育家夏丏尊曾在中译本《爱的教育》译者序言中写道,“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这样的感受,对于今日之《渔童》,也同样适用。纵观赵丽宏的文学创作,无论是以往的诗歌散文还是新近创作的两部儿童长篇,始终不变的是他执著表现真善美的初心。他笔下的那个理想世界,那样温良仁厚的气息,在现时的文学里也许已不时髦,但它又是如此悠远绵长,恰如人在尝遍脂腴后对一碗清粥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