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获劳伦斯·奥利弗新剧奖的话剧《死神与少女》,一共只有三个角色,近日在上海话剧中心上演中文版十余场。每场剧终都引发观众热议:“医生到底有没有参与凌辱宝林娜?”“医生到底有没有被宝林娜打死?”“医生是不是宝林娜的另一个自我?”还有部分观众很直接地表示:“话剧有点深了。”“我是没看懂。”该剧制作团队有点着急了,我们引进了这么一部优秀、丰厚、探讨人性与社会主题的话剧怎么观众都没懂呢?有观众亮出手机微信,上面对该剧的描述是:“重口味捆绑”云云……因为“看不太懂”,这出深刻的得奖剧目的票房,远不如预期。
这是一出“真正的戏剧”
这到底是一出怎样的话剧?《死神与少女》是“真正的戏剧”。首先,它完全符合“三一律”,是创作难度最高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经典戏剧结构:同一天在同一地点完成同一事件)。其次,该剧由智利剧作家多尔夫曼创作,时代背景是上世纪70年代末政局混乱的南美——看戏的时候,要时刻联想其社会背景。
故事开头,几条线索看起来有点“散”,令人略“分神”。深夜,十余年在家“闷”着的宝林娜,神经兮兮,常有幻觉。当家门被撞开时,她亮出手枪。结果,出现的是丈夫吉尔伯特。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新上台的总统任命其为最高检察官。但是,宝林娜纠结于丈夫未经她同意就接受任命,觉得自己在家从无存在感,进而怀疑丈夫有外遇。吉尔伯特深夜归家遇到车子爆胎,得到一位医生的帮助。而这位医生也得知他“高就”,热情地上门祝贺,于是吉尔伯特就邀请这位医生在家留宿一晚。岂料,夜半,宝林娜设“私刑”拷打、捆绑了医生。
从捆绑、拷问开始,中年家庭危机、宝林娜神经兮兮的起因、以及因此引发何种后果的悬念,乃至剧名《死神与少女》的来历——好几条线索就紧密融合起来,令人聚精会神到不敢喘息了。原来,15年前,为了保护吉尔伯特,宝林娜被秘密警察抓入监狱,在被蒙着双眼,接受严刑拷打、百般凌辱之后,她就有神经失常的倾向。但是,从当晚听到医生说话声音起,她立刻变得逻辑清晰,认为医生就是参与凌辱她的人之一,甚至以“皮肤的感觉”佐证“声音的同一”,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加害过自己的手段“还”到医生身上,还时不时以手枪威胁这两个男人听命于己。
作为新上任的最高检察官,吉尔伯特关心的首先是家里不能设私刑、出人命,否则会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其次,怀疑妻子的判断力--不能因为“声音”、“皮肤”这种感性认识而判断是非。医生自然完全是受害者的状态。因此,吉尔伯特是“和事佬”。在得知妻子不开枪的前提是医生“认罪”之后,他就劝服医生承认曾经凌辱过宝林娜。可是医生只承认自己曾经在监狱工作,喜欢听《死神与少女》:“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认罪呢?”他反过来要吉尔伯特去问宝林娜那夜的“细节”。
“细节”折磨人。宝林娜把“细节”告诉了丈夫,丈夫情感上无法自控,但是理智上必须把“细节”都告诉医生,便于形成“认罪书”才能解决生死危机和前途事业。最终,“认罪书”形成,宝林娜表示不再追究。此时,修车厂的人来了。丈夫问妻子,我能安心地让你们两个待在同一个房间吗?宝林娜点头。丈夫出门。他前脚出门,妻子后脚就亮出手枪抵住医生的额头:“我告诉丈夫的细节没那么多!”暗场。
尾声,是在音乐厅门口,当晚上演的曲目有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宝林娜与吉尔伯特,看到远处走来医生。收光。剧终。
有悬疑是为思考“留白”
观众随后就炸开锅了。最重大的疑惑就是,医生到底死没死啊?后来音乐会上出现的医生和被枪指着的医生是同一个人吗?(就演员而言,是同一人扮演的。)以及本文开头的一连串问号。
该剧悬念迭起,思考的“留白”处很多。如果一定要追究“医生到底死没死”的话,我的理解是——之所以尾声有音乐厅门口巧遇的设置,就是想告诉观众:医生没死,宝林娜没开枪,她最终宽恕了曾经加害于自己的人。正因为如此,医生也不是宝林娜的“分身”,他们是对立面,唯一的“共同点”是音乐--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而他们两个越是热爱这首曲目,就越是证明,凌辱是真实存在的。而医生为求生,“供述”的“细节”比宝林娜告诉丈夫的要多,就愈发证明,医生确实参与了行凶。
剧情为何如此设置,关乎主题。该剧主题有三层。最浅层次的是中年夫妻的信任危机。妻子不相信丈夫真的把自己当回事儿。丈夫不相信妻子的所思所感,进而影响到对妻子是否遭凌辱的判断。中间层是法律与道德的冲撞,哪怕妻子确实抓准了行凶之人,是否就可以在家设“私刑”?如果她还把医生“绳之以法”了,那么她是否也犯了罪?这一层还引发了人们应该如何面对伤害,是报复还是宽宥?因此,罗曼·波兰斯基在改编该剧成为电影时,用的名字是《不道德的审判》。最深层次的,其实是——是什么引爆了人类丑恶、暴力的那一面?政局动荡,成为公共秩序失衡的引信。从这一点上而言,妻子和医生都是显而易见的受害者;而丈夫也可能只是一时得势罢了……因此,该剧绝不是一出只求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悬疑剧”。
戏剧是问题的“引信”
《死神与少女》是一出真正的戏剧。真正的戏剧,是问题的引信。看懂了的观众,会在心中默默拉断引信,一个个问号充盈在脑,反复思考。这才是戏剧的能量。可是,当观众一个个以化身为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为乐之际,制作《死神与少女》的团队要哭了。他们热忱地希望捧出一台能激发观众思考能力的佳作,但是,很少有人领情,票房也就五成。
在欧美戏剧体系里,其实根本不存在“悬疑剧”这一概念--侦探小说和言情小说,都属于通俗文学的范畴。可是,我们的观众已经被活生生培养成“悬疑剧”这一种观剧“思路”。更有甚者,认为该剧是“重口味捆绑戏码”……
这一现象,反过来也成为戏剧制作者应该推出怎样的戏剧的“引信”。观众只是嗷嗷待哺的孩子。艺术工作者提供什么就看什么。
怎么办?这其实是一句设问句,只有当事者自问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