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的《周野鹿鸣——宝鸡石鼓山西周贵族墓出土青铜器特展》,无论是牺尊线条的饱满流畅,凤鸟纹簋上凤鸟图案的古拙生气,还是乳钉纹簋之乳钉的凸起幅度之大,以及国内少见的器物铜禁,都不免啧啧称奇、赞叹不已。所谓“瑰宝”,哪里是炫目缤纷的呢?“瑰”原指像玉的石头,“瑰宝”的质地是沉稳、端庄、内敛的。承办方非常用心地播放了相关的纪录片,讲解此墓葬发掘的过程和意义,尤为值得称道的是,展览的第一部分中青铜礼器的摆放,参照了其在墓葬壁龛中的状况,以接近黄土颜色的材质做了不规则的嵌入式展示,步入其中仿佛走进悠长的历史甬道。一流的产品、出色的布展,不由沉浸于西周青铜时代的遐想,岂料耳畔但听得观众议论,“造这件东西当时要花多少铜钿,有钞票人家啊!”又不止一人揣测,这鼎那壶要是拍卖能拍多少钱,要是上鉴宝节目专家能给什么价……在博物馆听到此番言谈,实属第一遭,难道每一件展品的价值都在其价格吗?难道博物馆不再是古代文化的展示、而成了阿里巴巴放宝藏的大洞吗?难道文物等同于投资、等同于买涨买跌的股票了吗?不见一丝对古物的敬惜,真是愧对了西周的礼器、愧对了考古工作者的苦心和布展者的用心了。
民众条件反射式地把收藏和投资、文物和暴富划了等号,孙机先生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就像是沙漠甘泉了。他也讲收藏中大热的玉器、瓷器,他讲的是玉器的加工史和瓷器的发展史。他也讲越来越多人喜欢的明式家具,他讲的是家具背后的木工工具史。我国在北宋才有架锯、在元代才有刨子、而官帽椅上扶手、鹅脖等部件“似圆非圆、似椭非椭、光滑溜手、随和可人的弧度”是刮出来的。“前架锯-刨子时代”的刮磨工艺终于积累出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诗般情趣。他还东西比较着讲容易被忽视的事物,比如骑马用的脚蹬,以出土的陶马俑为证,公元302年出现了单镫、322年出现了双镫,表明马镫形制成熟的木芯鎏金铜马镫是公元415年的。而5世纪之前,西方只有皮革制的软脚扣,对于骑手而言软脚扣过于柔软,骑行时一旦抽不出脚来将十分危险。6世纪,脚蹬传入东欧的匈牙利,再过四百年,10世纪时脚蹬才传入伊朗,被称作“中国鞋”。孙机先生认为,有了脚蹬后领主和骑士才威风起来,他近日在上博的讲座中笑言“脚蹬使欧洲进入中世纪”。
孙机先生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是从“农业与膳食”谈起的,他专门讲到了白薯。1593年,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到吕宋经商,他想把薯种带回中国,但吕宋禁止薯种出口,陈姓商人把薯藤缴入汲水绳中才让这一作物漂洋过海。陈振龙的儿子向当时的福建巡抚推荐种白薯,其曾孙将白薯推广到浙江,其曾孙的儿子将白薯种植带到山东胶州,陈氏第五代的三个儿子分别把白薯种传到河南和北京,福建建有“先薯祠”纪念陈氏一门六代对白薯种植的贡献。一直把白薯当成北方吃食,全然不知它在中国大陆的落脚点竟是福建!忆及在泉州吃白薯粥时,想当然以为因近年来白薯减肥、通便、防癌的说法成为流行南方才常见白薯粥,何曾知晓明末福建种植白薯已然成普遍了。
白薯不是文物、亦不值钱,一如寻常的马镫或木匠架的大锯、使的刨子定不会是拍卖会上的常客、鉴宝节目的主角,知道它们的历史也不属于专业的文物鉴定知识,不能换作投资的知识资本。然而,得知白薯来历后的一碗白薯粥、得知马镫传播史后对这一小小发明的再认知、得知家具史背后人与建筑与家具的关系变化,不是都让浩渺的历史变得具体、绵长的时间历程变得可感知吗?正是这些让我们的生活有了情趣、有了传承。
博物馆展示的是文化,在渴望财富的目光中,文化也都带了些物质;孙机先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是古代的物质,他研究的是物质承载的古人的生活——物质生活从来都不仅仅是物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