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我每每去塞萨洛尼基市中心,总要经过亚里士多德广场。在那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的街市上,我却备感空虚,故而不愿久留。
毕业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曾同波斯尼亚友人E君在那饮酒。E君大我三岁,平素孤高自傲,颇不喜与人来往,同学两年整,这还是第一次与我共饮。在广场的一角,我们对面坐下,各点了一份色拉,一杯啤酒。碰杯之后,彼此倾诉两年来之酸甜苦辣,不胜感慨。夜色渐阑,忽见港口那边,爱琴海上,半轮明月已悄然升至中天,于是聊起了意大利诗人莱奥帕迪的月诗。E君以为,莱氏在月下对人生的思考,义理玄深,悲凉凄怆,颇堪玩味。我说,依我的中国口味,那些画面固然凄美之至,那些饶舌的哲理则太过啰嗦,不写也罢。见她不解,我便举例: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赵嘏《江楼感旧》)
中国诗人虽不像莱氏那样论述月的富于规律和人的飘忽无定,不也同样能让人想象得出这一层意思来吗?
我和E君是在毕业典礼后告别的,只记得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在希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同学们也都星散四海,唯我留在塞萨洛尼基。亚里士多德广场上空还留下一轮孤月。同来望月人何处?
……
回到上海一月有余。塞萨洛尼基纷乱的街衢,亚里士多德广场喧闹的酒吧,大学里那些难看的现代建筑,连同那段离合的悲喜,都已渐渐远去。随手翻阅唐诗,却像冷不防撞见了故人: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于是我又恍然置身于月下的亚里士多德广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