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曾声言不再重复抒发我对亡妻的悲情,而要恢复写作我所熟悉的各种话题。今日我着手开始这篇文章,深深感到身体上的各种不适,我行步蹒跚,手持拐杖,唯恐随时摔跤,摔倒后不但满身乌青,不能站起,还要有人帮助。我的胃肠不舒,吃东西后总是觉得非上厕所不可。我的胃口倒可以。最苦的是晚上难以入睡,例如我在午夜1时半起床写这篇稿件。有时服下安眠药也无效果,只好白天坐在安乐椅上打瞌睡。因为多年前我曾患上带状疱疹,至今未愈,胸部常持续疼痛,吃止痛药也无用。此外,我健忘,打英文拼错,写中文多白字。
我为什么在这里要详细描述我这个90开外老人的苦衷呢?不过是要亲友们了解我的身体情况。这样子活下去有什么意思?自从妻子去世后,在心理上,我对生活各方面已无乐趣(影视、时事、报章、杂志等等),孤寂的生活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最难忍受的。朋友来电问候,或偶尔来访,总让我开怀一下,特别有一位好友经常带来佳肴与我进餐。在女儿坚持下,我同意雇了一位稍有医学常识的女佣看护我,预防我摔跤。女儿的命令是让这个女佣睡在我的客厅,每天24小时照顾,收费极贵。我们夫妇一生清廉,不是巨富。这样每星期数千美元的消费,怎消受得起。但女儿认为,不然她只好辞职亲自照顾老父。女儿是位单身母亲,要抚养两个幼女,怎可辞职来看护我?她甚至不能因我而多请假。
可是有人竟好意地祝愿我活到一百岁。日前收到一封知友的信,他熟识我的亡妻,在一封长信中对我的痛苦表示同情,最后一句话是“祝您保持健康,活到一百岁!”他深知,我在本文开首所形容的身体实况,但还是要用一句客套话:“愿您活到一百岁。”难道他真的希望我再过7年衰弱、痛苦与寂寞的日子,活到一百岁?
我读信后,哭笑不得,祝愿一个90多岁的老人(浑身骨酸背痛,行路要人帮助)活到一百岁?一位像他这样有智慧的学者,应深知人生逻辑,怎会如此没有常识,要我活上一百岁?这是诅咒,不是祝愿。我望这位老友读到此文时,不要见怪。
我听说,宋美龄活到百岁以上,不久前,我在《纽约时报》看到一篇长文,记述外交官顾维钧夫人很长寿。顾夫人据说要活到120岁以上。她子孙成群,家道富裕,不怕贫困,也不怕无人照顾,能够活到如此高龄,当然值得庆祝。国内著名作家,钱锺书的遗孀杨绛和周有光也已过百岁,我对他们表示庆祝,却深感自己的孤寂。要我再过上身心苦恼的7年,我不能想象——白天疼痛,晚上失眠,行路不便,不断要上厕所……等等这是中国人口中的“活受罪”!
许多亲友在闻听我的爱妻亡故后,纷纷来电来信,或亲访,给我一些安慰。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总是“保持健康,祝您活到一百岁!”我听了并不欣赏,不是摇首叹息他们的热情“祝愿”不合情理,就是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我扶着手杖向他们伸手告别,满腹的不领情,谁要活到一百岁?
他们的好意在我内心变为诅咒。不久前,我在《哈泼斯》(HARPER’S)杂志看到一篇学者文章,引发热议。他以为人活到75岁已生活满足,不必延寿。我本人的经验是,到了80岁才觉体弱,停止旅行。75岁的寿命似太短了一些,可是一百岁呢?我只愿大家健康,而不要为达到一百岁而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