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的吕永林老师送了我一本奇书《胡麻的天空》,作者是秀英奶奶,是他的母亲。有趣的是,秀英奶奶只念过一年半小学,不大识字,是在儿子和儿媳的“威逼利诱”下才开始记自然笔记,慢慢地重新念书识字,以至于到现在,不仅能给自然风物画画撰文,还能在网络上游刃有余地与家人、网友交流互动。听起来活脱一则当代的励志老人故事,但其实我从书中看到的更多却是:识字念书还在其次,更重要是秀英奶奶借助文字和绘画寻回了她那代人与自然紧密无间的关系。
我打小生长在城市,“自然”对城市而言不是餐桌上的食物,就是小资情调的点缀,即便读苏文读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所能想见的大概不过是梅雨季的晴天或酷暑时节的台风,多少怀着点功利色彩,可也不能怪我们,黄浦江真是浑黄的,星空早因不夜城的璀璨灯火而黯淡,城市的野心不是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是机械钟楼所造就的“夜夜的满月”。
正因如此,去年我从市区搬到郊区后有很长时间的不适应,尤其在夏天,雨声特别喧响不说,各类昆虫也让我大开眼界,还有我万万无法忍受的蛤蟆的聒噪。我可没有周作人的闲情逸致,欣赏蛤蟆的欢喜,对我而言,这声音单调乏味,无休无止,搅扰了我的睡梦。
秀英奶奶笔下农村人与自然的肌肤相亲、唇齿相依让我这个城里人感到自己的无知和落伍。她写农村对蛇的态度,人们都希望自家有蛇,因为据说住蛇的地方风水好,而且“蛇还能辟邪,要是碰见蛇皮捡回来,拿红布缝了给娃娃戴上,就可以辟邪。”所以,她小时候见了蛇虽然也被它狰狞的脸庞吓得直叫妈妈,但她的母亲只是叫了人拿棍子挑着“朝背面送走”,我喜欢她用的这个“送”字,好像蛇是不小心闯入的客人,她们要送客,也全然不担心它下次再无心造访。她也很能欣赏动物的智慧,譬如生产队里的一头小骡子,饲养员没好好喂,搞得它面黄肌瘦,没力气干活,饲养员使唤不动就往它身上使劲打。别说,这小骡子可也有它生活的智慧,“为了保护自己,它已学会了咬人,可它从来没真的把人咬坏过”,而且它“记性很好,打它的人永远能认住”,看见那些“坏蛋”来了,会喷鼻子竖耳朵,真是又有脾气又懂得分寸。还有她家里养的小狼,因为刚捉回来的时候还是奶狼,个头很小,担心它跑出外头被人偷走,儿时的秀英奶奶就叮嘱它,“你屙尿就屙在这个土堆上,可不要往外头跑”,它全能听懂,真的乖乖地屙尿在土堆上。而后,到大集体时期,人们穷得连猫也养不起,偏偏家里又闹鼠患,这只小狼就“多管闲事”地帮忙逮耗子。秀英奶奶提醒小狼:“可不能吃耗子,怕耗子是吃过药的”。它听得明白,以后还是逮耗子,只不过咬死就放在边上,从来不吃。还有一直在她家屋檐下住的家燕,有一回看见孵出来的雏燕掉出窝,挂在边上,她奇怪怎么没径直掉在地上,就站上去窥探,原来雏燕的脚是燕子妈妈“拿马尾拴着的”!
我羡慕这里头的人与动物的关系,是一种平等的共生关系,这里的蛇、骡子、小狼、家燕和孩子们在动物园里瞪大眼睛看到的动物不同,它们是邻居和家人,也和我们豢养的宠物不同,宠物越来越像城里人的模样,穿上时髦的衣服,还要定期美容美发,早就摘掉了“农村户口”。
她也写到好些农作物原有的习性和风味,不知怎么地总令我想起汪曾祺的散文《人间草木》,汪老写农民都知道车前子利小便,而有个唱老生的演员外号就叫“车前子”,为什么呢?因为他一出台,农民就纷纷起身上厕所。
这种幽默,不解释大概城里人也不能体会了。写着写着,我忽然想起,这个夏天到现在还没听见蛤蟆的聒噪,唉哟,我怪想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