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虹桥坐高铁四个多小时,再转40分钟的出租车,到达了一片丘陵包围的平坦之地——上高,江西中部的一座小县城,如今人口才不到40万。70多年前,侵华日军在淞沪会战之后,用三年多时间将中日交锋主战场推进至此时,节节胜利的日军主力部队遭遇了一场被歼15000余人的惨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我抗日军队大获全胜,被誉为“抗战以来最精彩之战”。这是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的一次重大胜利,作为抗日正面战场22次影响最大的会战之一,也是我国抗日战争中13次大捷之一,彻底粉碎了日军战略意图,寸土未失。
抗日大战
若不搭铁路,一条320国道就能从上海人民广场,直达上高。320国道行至上高县城段,路面豁然开阔,两座山丘左右对立,像是一道被撕开的大大山口。此山名镜山,山顶方方正正的“上高欢迎你”红艳醒目,夜晚霓虹闪烁。“你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抗日大战吗?”在上高县城兜兜转转,随便问问路人,几乎所有的本地人都会用浓浓的江西方言说,“晓得!”然后,指指镜山方向,“就在那上面”。
站在位于上高县城东郊的镜山脚下,一座类似南京“中山陵”的牌楼式建筑赫然眼前,上书“上高抗日阵亡将士陵园”。拾级而上,一大两小三座衣冠冢静静肃立,苍松翠柏下新添了一座黑亮的墓碑,葬着去年刚刚去世的上高最后一位抗战老兵。雨后初晴,南方夏日特有的溽热,像给人裹上暖烘烘的湿棉衣。钻进山顶密林,浓荫蔽日,有种与世隔绝的悠然清凉,山下公路传来的嘈杂车流声,也似被关在了门外。脚下半人高的浅沟,今已杂草丛生,74年前在它还是绵延数公里首尾相接的战壕时,记录下这般清幽之地曾是血与火的人间炼狱——9000余抗日将士在此抵御日寇,舍生救国,血战到底。
1940年以后,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日本帝国主义为配合德国在欧洲的进攻,准备发动和进行太平洋战争,把中国变成它扩大战争的后方基地;同时也为了配合对国民党的政治诱降,对国民党正面战场施加军事压力,先后发动了随枣战役、枣宜战役、豫南战役、中条山战役和第二次长沙战役。1941年初,日11军33师团意欲调防华北。未走之前,一贯奉行“三光”政策的日军决定“强强联手”,与驻守南昌的第34师团以及正好从上海调来的独立混成第20旅团一道,集结了2个半师团6万余人扫荡南昌周边地区,企图拔掉驻守在上高的中国军队第十九集团军这颗眼中钉,清肃我敌后力量。
上高城位于江西西北部,距省会南昌120公里,扼守从南昌到长沙的湘赣公路。若日军占领上高,就会从侧翼对湖南的第九战区主力造成极大的威胁;而中国军队要反击南昌,也务必控制上高。在此驻守的是中国军队第十九集团军绝非等闲之辈,刺探敌情后严阵以待,针对日军兵分三路,在赣西北设置了三道防线,通过佯装抵抗诱敌深入,最终在上高一带集中兵力包围歼灭日军。
力量悬殊
1941年3月14日夜,日军33师团前锋对中国第70军预备第9师守卫的奉新县城发起炮袭,3月15日攻陷奉新县城,上高会战打响。
虽未经历过战争年代,但这一久远的炮声像炸在了上高青年作家杜青的心里。“上高会战期间,我的家乡泗溪曾驻扎过一支军队,就是后来的国民党五大主力之首——国民革命军第74军。而我的老家泗溪杜家村正是74军57师的师部、党部所在地。74年前,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他们在我的家乡打了一个大胜仗……”
尘封的战争往事,不屈的抗日英魂,在杜青的心中结成一个个浓得化不开的抗战情结。他自费辗转全国8省寻访上高会战参战老兵,并写作《上高会战》,带领没有经历过抗战年代的人们,穿越枪林弹雨,重回上高战场,铭记战争,不忘历史。走访中,许多老兵不约而同提到,上高会战刚开始,中日双方的军备实力相差悬殊。
今年98岁的预备第9师老兵谭祖成,已记不得许多事了,却常常絮叨上高会战一开始沿潦水的一路溃退。“日骑兵追着我们过了4条河。我们一个营,他们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相当于我们一个团的兵力啊,还有飞机、山炮、小钢炮,追着我们打。撤退开始过潦河时,靠工兵营搭浮桥通过,后来工兵营的人跑散了,没人搭桥,为了逃命,就直接蹚水过。衣服、被子、背包全湿了,为了跑得快一些,我们把被子、背包扔了,湿衣服也脱了,只穿条短裤带条枪。晚上,多亏师部及时将衣服送来,不然冻也冻死了……”
3月20日,日军主力34师团到达上高官桥,战斗首先在焦山一带展开。当地新峰村的许多老人家,依稀记得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情形:日本兵来得太快,国军还在埋锅造饭,两个部队就遭遇了,打得很惨烈,一连人几乎一下打光,连长也是被抬回来的。激战来时,村民躲进周围的山林里,几天几夜不敢回家,等战斗过去再悄悄摸回来,只看到尸横遍野,断胳膊断腿到处是……
当时在上高后方整顿的107师320团1营营长邹继衍目睹了决战阶段的上高核心战斗,并在回忆文章里写道:日军飞机从二三十架增加到七八十架,蝗虫一样遮天蔽日连续飞临上空……各种火炮猛烈轰击,坦克开路,掩护部队冲锋猛扑。他感慨,上高县城的决战,日军炮火之猛,为淞沪会战以来所仅见。
死守官桥
面对强敌,我军顽强抵抗,外围支援的中国军队逐渐向上高靠拢。日军惊觉陷入包围圈,紧急向11军武汉总部求救,11军司令园部和一郎急令33师团再次向上高方向进发。日军33师团增援后,对预备第9师形成了反包围。预备第9师伤亡巨大,一次战斗就牺牲几百人。还好部队在山上挖了密集战壕,扼住了山下日军进出官桥的必经之路。
在这些战壕里,预备第9师只以一个团防守,另一个团预备,僵持了好一阵。“但日本人越来越多,我方明显打不赢了,于是在那天下午开始撤退,第二天早上发现又被日本人包围了。没办法,只有突围出去,上山打游击战。”杜青说,官桥之战预备第9师牺牲的将士很多,战后,老兵谭祖成所在的连只剩下五六十人。
19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紧急命令70军坚持,72军增援,再加上及时赶到的49军,全力围歼日军,在官桥一带再次将日军围困。现年99岁、时任26师76团2营机枪连连长的刘保罗怎么也忘不掉死守官桥口,几乎瞪瞎了双眼的那一天。
官桥不长,横跨在一条几米宽的小河上,桥面如今也仅通一车,70多年前更是狭窄。遵照团长李佛态的命令,刘保罗和战友趴在4挺马克沁重机枪后面,这可是当时部队里最凶猛的装备了。黑黑的枪口对准官桥,杀红了的双眼死死盯着桥面,敌人一上桥就开枪。如果有敌人穿越“子弹墙”扑上来,后面还有第二道防线,也是4挺马克沁重机枪把守。
见路面突围困难,日军再次亮出空军“杀手锏”。3月27日凌晨一点左右,趁楼谢附近107师320团与新15师44团何治安部交接尚未完成的时机,被困日军朝该处猛攻,38架日军战机不断朝107师阵地轮番轰炸,在上高野市水口附近,72军新15师45团团长张雅韵和团副宋文华不幸被炸身亡,张雅韵也成为中国军队在上高会战中牺牲军衔最高的军官。
江西精神
地上重机枪、迫击炮,火光冲天;天上掉炸弹,地毯式轰炸,漫天黄土。激战26天的上高模糊了白天黑夜。上高道陂村80多岁的卢长贵,当年只有十多岁。听说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了,跟着村民躲进了不远处的山里。深夜被震天的炮声惊醒,远远望向村子的方向,乡亲们的家就像点了巨型火把,照得比白天还明亮。
战场上,罗卓英继续调兵堵截,在高安村前再次形成了对日军的合围。但日军在飞机的掩护下,继续拼死突围。3月31日,19师55团代理团长蔡冠生不幸牺牲在敌军的飞机炸弹之下。“在这场毫无制空权的战役中,我军官兵伤亡近两万,绝大部分牺牲在敌机轰炸中。”多年潜心寻访中,杜青细细捡起每一个战争细节,甚至遍寻有关上高会战的日本战史,还原了一幅较为真切完整的战场画面:中国军队英勇抗日,誓死取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上高百姓的倾囊支持,充分保证了抗日部队的给养,“吃饱饭好杀敌嘛!”
上高会战中,日寇所到之处“杀光、烧光、抢光”,当地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物资十分匮乏。即便如此,12万上高人民依旧承担了数万抗日部队的生活物资和支前各项物资的供给。上高县档案馆里至今保存着一份《民国政府三十年代案卷一号》,拂去灰尘,里面有当时的上高县县长黄贤度写给74军副官处的一封回信:74军副官处请求黄贤度帮忙代购战马草料2.5万公斤和黄豆25石,黄贤度回复交代各乡镇分别按任务采购;而在《第19集团军总司令部重新规定各部向各县购米数量表》中,清晰写明上高每日要向驻地供应大米26652公斤,每月799560公斤。
除了粮食保障,还有支前大军。时任国民党上高县民政科长、中共上高支部书记的瞿文渊在会战结束后,以“王道平”为笔名写了一篇题为《长留浩气满乾坤》的纪念文章在《前方日报》上发表,认为民众的支持是“制胜力量的源泉”:
“英勇的支前大军在敌机狂轰滥炸当中,在阻击战的枪林弹雨之中,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连绵不断的运输队把粮食弹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火线阵地上;担架队的老乡们将受伤的将士抬下火线转送后方医疗,部队打到哪里,运输队和担架队就跟到哪里,他们已经成为作战部队这个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墓田、泗溪、杨公圩等地激战时,当地群众还自发地组织起来,手拿大刀、长矛,推来松树炮、土炮,给我军助战!县政府的电话兵,在枪林弹雨中翻山越岭,架线接线,保证了电话畅通!我地下党同志负责巡逻,保卫后方治安,警惕、防止汉奸特务的破坏……”
在上高百姓的精神感召下,我抗日军51师的将士们在战场上杀声震天:“再不打胜仗,无以见父老!”师长李天霞也伸出大拇指高呼:“有了这样忠勇的江西精神,我敢大胆深信,江西决保无虞!”
精彩一役
增援,再增援;围歼,反围歼;突围,再合围。中国军队对日寇终于形成了反包围之势。在北路,李觉的第70军和韩全朴的第72军一起夹击日军;在中路,王耀武的第74军一部在上高东北棠浦以东迟滞日军前进,将主力转移到泗溪、棠浦阵地防守;在南路,第49军的王克俊所部第26师,和王耀武部下李天霞的第51师一起攻击。
3月24日起,中国军队对日军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日军大部陷入绝境。日军节节败退,狼狈逃走,中国军队各部沿途截击,痛歼日寇,在3月31日收复高安,4月2日收复奉新。最终,上高会战歼灭日军15000余人,彻底粉碎了日军覆灭我19集团军主力的企图,以我军胜利而告终。
当时,上高会战被媒体齐称“赣北大捷”“媲美台儿庄的伟大胜利”,以及“抗战胜利年胜利的先声”等,美誉如潮。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的何应钦在和中央社记者的谈话中说道:“上高会战在今后作战指导上非常重要,其影响之大,莫可比拟……可谓为开战以来最精彩之作战。”自此,“抗战四年来最精彩之作战”成为上高会战的代名词。
1941年4月15日《重庆大公报》报道:“此役俘虏之多,为八一三以来所未有”。在这次大捷中,日军成班成队被我军生擒,这是开战以来所未闻。从大量材料看到,当时日军出现厌战心理。1941年4月15日至5月2日《江西民国日报》报道:我部队胜利品里有本精致日记,扉页上一首汉字诗就是佐证:“秋风寂寂粤南山,凉逊城头残垒边。遥望故国伤心血,樱花续梦在何年?”在此,日军受到沉重打击。
从整个抗战史来看,上高会战的胜利,是“抗日战争中国民党军队正面战场的一次较大胜利”,它的胜利,在抗战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整个战役尽管我军伤亡多于日军,但从装备各方面总的说来是以劣势胜了。1987年7月7日,黄贤度在《江西日报》撰文回忆:上高会战大长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志气,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战斗情绪,更加坚定抗战必胜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