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汤兆基兄、徐云叔兄一起执教市青年宫的篆刻班。
一天晚上轮到我上课,青年宫一位值班的干部踱来蹭课。结束后,他拉着我说,陈老师,你刚才介绍的黄牧甫,我家里有他四个大图章呢!我大吃一惊。他接着介绍说,图章的边上都刻着“牧甫”,是其外婆的遗物,有一抽屉之多,可惜都被他们兄弟小时候在地上“造房子”画圆圈玩掉了,就剩下这四个。
我很希望能钤拓一份,撰文介绍给黄牧甫爱好者。当时,黄氏的资料罕见。那位干部高兴地答应了,邀请我去他家钤拓。
那是一个严冬的晚上,好冷。当我摩挲“化笔墨为烟云”(见图)、“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岭上白云”“茶熟香温且自看”这四个印章时,心里涌上的是无比的温暖。太好了。其中一个还是长跋,且都是大印。前两个印谱中有,后两个则从未见过。尤为珍奇。我一边欣赏,一边称赞,赞不绝口。
那位干部急切地问我,都是真的?值钱吗?我认真地回答,真的,真的;值钱,值钱。
当我取出印泥和工具准备钤拓时,不料他竟一把将我手中的印章取走,连同另外三个放回抽屉。我大吃一惊。他从容道来:哎哟哟,仔细想想,老人家留下的,盖出来让人看到了,不大好吧?!
我知道闯祸了,说什么真的,说什么值钱,自讨苦吃。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第一,写文章介绍时肯定写明是您的收藏;第二,稿费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他真是个痛快人,立马同意了。
我写的那篇文章是《黄牧甫四印》,刊发在《书法》杂志一九八二年三月号上。那是我关于黄牧甫的第一篇文章。
这四印中,我最为欣赏的是《化笔墨为烟云》。此印作于光绪九年十一月,黄氏三十五岁,是其早年的代表作,端庄、大方、风度翩翩。
这六个字宛如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出,浓浓的笔意和篆书特有的情趣,逼人而至。加上犀利而不失含蓄的刀味,呈现出篆刻作品所特有的“韵”。
古人把篆刻用刀称为铁笔,大有深意。它不同于笔,高于笔;不同于刀,高于刀。是刀笔的有机结合,兼有二者的长处。在黄牧甫这样的大师手中,它的笔意是醇厚的,却不失犀利;它的刀味是犀利的,却又不失醇厚。
犀利和醇厚这一对矛盾,在黄牧甫的印章中得到和谐的统一。这一方印章虽是青年时代的作品。已经达到令人眩目的高度。
印中的六个字,是小篆中皖派邓石如、吴让之一路的平常面目。大方又具姿态,像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朝你嫣然一笑。这一路篆书,很讲究一个“度”。过了,便堕入轻佻。
变化的“化”在篆体中的标准写法是“匕”。在闲章中,一般都遵循传统。如果刻制人名印,则应该从俗,刻作“化”为妥。
这方印侧有长跋——或讥完白(邓石如)印失古法,此规规守木板之秦汉者之语。善乎,魏丈稼孙(魏锡曾,金石家)之言曰:“完白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卓见定论。千古不可磨灭。陈胜投耒,武侯抱膝,尚不免为偶耕浅识者之所嗤笑,况以笔墨供人玩好者耶!
说得太好了。愧煞我们这些篆书过不了关的“现代篆刻家”。
黄牧甫和吴昌硕是同代人,比吴公小五岁,却早走了二十多年。因其没有到过上海,所以在本埠的声誉远逊于吴公。不过,说句实话,在清代末期,能和吴公颉颃者,一人而已!
当然,二人风格迥异。吴公像葱爆鳝糊,黄公如清蒸刀鱼,但都是无上佳味。
我嗜鳝糊,在日本吃不到。出了江南,其味亦异。然而我更喜欢清蒸的,小时候,妈妈经常做的。那时候,长江刀鱼很便宜。“小人有母”,妈妈九十多了,老了,再也做不成菜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