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富丽的,卢浮宫、凡尔赛宫奢侈繁华,彰显皇家气派;巴黎是辉煌的,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壮美雄伟,挥洒胜利豪情;巴黎是浪漫的,左岸、香榭丽舍大街纤秀时尚,氤氲人文气息。然而富丽有了,素朴没了;辉煌有了,平静没了;浪漫有了,沉稳没了。要领略素朴、平静和沉稳,必得遁出巴黎之外,比如距其四小时车程的圣米歇尔山。
向北一路行来,放眼均是蔚蓝碧绿。景致虽美,却也不免审美疲劳,新奇之感渐行渐淡,终于被眼皮轻轻遮住了。懵懂中,耳畔传来车轮“沙沙”之声,车身也微微震动起来。急睁眼看,碧绿已消失殆尽,脚下是大片的灰色沙石。猛抬头望,一座圆锥形的小山赫然就在天海交接之处。我在巴黎街头买的圣米歇尔山模型,此刻仿佛暴长了几千万倍,矗立在我的面前。
原以为“仙人指路”乃中国独有,此刻方知不然。相传八世纪初一个中夜,红衣主教欧贝偶得一梦,梦见大天使米歇尔风神庄肃,伸手指向一座海边小山,却不则声。初不以为意,不料此梦一做便是三天。第三天的凌晨,主教终于觉悟,于是一声号令,就在此山开工修建道院。在此后的八百年中,教众多次大兴土木,终于成就了这座“西方奇迹”。
山,本不足奇,方圆不过千米,海拔未及百米;但山上的建筑群,便当得起一个奇字了。由于依据山势而建,因此它们同呈锥形,参差错落、层叠向上,建筑高度超过小山本身倍余,逼人而来的奇崛震撼,由此而生。
沿青石板的步道进入,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抬头仰望。建筑越发显得修长威严,每一幢楼宇、每一条拱线甚至每一丝花纹,都从容地回旋、向上,仿佛在指引人向上飞升、飞升,终于到达修道院。
修道院分为三层,底层两个大殿,为接纳朝圣者所用。二层为研修室和会客室,石室穹窿高耸,石桌、石凳一应俱全,更配有硕大的壁炉。在这个海角石堡里,一到寒潮袭来的秋冬,拥有火炉的石室,便是圣灵眷顾的福地了。
穿过石室凡几,上得台阶如许,便到了第三层的内庭和回廊。外层厚实的花岗岩墙,内层的流线连拱廊柱,合力将内庭支撑起来。从廊下仰头而望,哥特尖顶高耸,楼宇巍峨壮观,尤其是米歇尔雕像金光披拂,正手持利剑,直指苍穹——这正是全山所有建筑的最高端。当年,大天使曾指示主教在此修建圣殿,想必是看中这里的海天风光,便于清修。如今,他又将圣剑指向头顶,会否是嫌此山已被俗扰、地球已无净所,于是暗命相关人士登月攀星、为其在太空开辟一片乐土?
在廊中眺望远方,别是一番感触。谁能想到山海苍茫之中,居然藏着如此细腻精致的庭院呢?正可谓古朴托起了精致,阴柔回馈了阳刚。海风声中,我隐约听到管风琴的吟唱,空灵的乐声和着远处海浪的拍击,那是出于人心和自然的和声,冥冥中涌动着一股自然的神力。这种神力虽极为雄强,却毫不张扬,无限温和而又极度绵长。是的,力量至于最强,则归于柔和;色彩至于绚烂,则必然归于平淡;丰富至于浪漫,则必然归于素朴;语言至于丰富,则必然归于沉思。
下山已是黄昏,夕阳将灰沙点化成满地淡金。回首一望,水天之中,整个圣米歇尔山通体透亮,更增神圣之感。奇怪的是,尽管天色不早,仍有众人徜徉沙滩、倚靠巨石,谈笑风生、毫无归意,更有几辆汽车载客,姗姗刚至。一问恍然,原来山前山后、犄角旮旯,开着十几家袖珍客栈,从下午三点或五点起开门揖客,游客事先必须预订。显然,这些游客计划在此小住一宿,既能感受神秘的黄昏,又可观赏朝旭的蒸腾。若逢三或九月潮涨时节,更会有幸得见排空巨浪、一轮红日,此景足以使灵魂与其一起飞升。
有人调侃旅行,说不过是一群在本地呆腻了的人,跑到另一群人呆腻的地方去罢了。我却不以为如此简单。人的身体本在漂移,人的灵魂又远甚之,或许正是灵魂无时无刻地催动身体的漂移罢。反言之先开眼界、后开心界,此理亦通。同样可将旅游比作艺术,因我相信艺术的缘起,便是身体无法超越现实,故而吟诗作画、奏乐起舞,使心灵得以飞升。因此旅游看似俗易,出身并不低微。至于区别,旅游是通过身体亲历之感而触发灵魂遐想,而艺术恰恰相反,是通过灵魂遐想而产生身体亲历之感。
我还相信,一千三百年前的米歇尔必是在某处呆腻了,才会指点信众在此建个居处。神在追求飞升,修行者在追求飞升,每个人都在追求飞升。至于飞升的方式,可以量力而行——大天使只消劳动手指一点,即可腾云驾雾、不费吹灰之力去神游;修行者必须遵循神祗昭示,不辞劳筋伤骨、历经千难万险去云游;至于凡夫俗子,则大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搭机买舟、驾车徒步地去旅游——
仙人临海隅,伸指以为凭。琼宇孤山立,排潮乱石崩。生涯诸境界,心力各依凭。择一飞升去,天堂俱可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