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十五岁的表姐第一次来上海,她说要看海,于是我父亲用一辆28英寸永久牌老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我和她,去了一趟浦东三甲港。自行车冲上海堤的那一刻,后座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随即是表姐仿佛被惊吓到的喊声:“这就是大海吗?这就是大海?”
东海以浩瀚的黄泥色呈现在她眼前时,她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想象中的大海,她不知道长江入海口泥沙俱下的水流使东海并非以蓝色呈现。可这个来自成都平原的少女还是被壮大到无边无际的黄色震撼了。她面朝大海,呆呆地站在海堤上,任凭海风把她的头发和裙裾吹得翻飞乱舞。那会儿,我就在她身侧看着她,我觉得她美极了,她凌乱的齐耳短发是美的,她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斜纹小喇叭裙是美的,她看着大海略微克制的惊恐表情亦是美的,一个陌生女孩迎接并非预料中的一切,那姿态,都是美的。
那一年,我十岁。美,是所有少女的梦想。十五岁的表姐,是那个已然先行到达“美”的少女。她成了我的偶像。
表姐回成都前,我们互留了通信地址。后来,我给她写过一封信,她没有回,就像一个偶像不屑于粉丝的追逐。这让我更加相信,她亦是自知她的美。
那些年,我也留齐耳短发,我也穿小喇叭裙,我也常常站在风口让头发和裙裾飞扬,我也在遭遇到并非预料中的事物时发出那种略微克制的尖叫和惊恐表情……那是一种美的姿态,我以为。
五年以后,表姐的父亲在给我父亲的来信中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被层层叠叠的白纱长衣包裹着,大眼睛、大红嘴、大脸盘组成一个身量和气质均可用“庞大”概括的新娘。黑色燕尾服红领结白衬衣的纤瘦新郎,形同虚设地摆放在她的左侧,他被她淹没在庞大的美丽中。
后来,她生了一个胖儿子,浓眉大眼的她带着一脸女人的骄傲抱着婴儿的照片让我完全忘了那个站在海堤上迎风的少女。再后来,两位父亲之间的通信渐稀,直至中断。将近三十年,我没有从任何渠道获悉表姐的信息,她和我,除了那次看海,没有任何交集。大多数时候,我想我已经忘了她,那个我曾经的偶像。
那日去超市,经过门口一爿炸鸡摊,见一位微胖中年妇女站在摊位边,厚厚的肉肩靠着门框,一手托着装炸鸡的纸袋,一手用一根竹签戳一块鸡送进嘴里。鸡块想必刚出锅,因为烫,她双唇微微颤抖着张开嘴。滚烫与美味进入她嘴里的瞬间,我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痛苦与满足交织的呻吟,与此同时,她那双并未因发福而变小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略微克制的惊恐与兴奋。于是,这个并不漂亮的,因为发福而有些笨拙的中年妇女,刹那间变得生动、活泼、亮眼起来,甚至,还显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美。
霎时间,我想起了我的表姐,那个站在泥浆般的大海面前惊恐与兴奋的少女。
吃鸡块的女人注意到了驻足的窥视者,我赶紧拔脚进入超市大门。迎面而来的,是商场内一面大玻璃镜子,我看见镜子里有一个女人,竟也有着微胖的身材,她的目光亦是那种带着兴奋的惊异,且是略微的克制。这个镜子里的女人,就是我。
其实,女孩或者女人,总是一脉相承的,我和表姐,我们一样。只是,我想,我已经不能穿斜纹小喇叭裙了,就好像,一个中年女人的美,是在不掩饰为炸鸡流露兴奋之色时显现,而少女的美丽,却可以来自惊恐,见到大海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