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随风远去(下)
阉鸡匠,游方匠人,上海称“盹鸡的”,意指能让公鸡瞌睡“忘事”的一种手工。上世纪70年代的上海,还有这一行萍踪。来人以手执一件竹制捕鸡网为标志,到处招摇,替城市弄堂花园的职员家庭、郊区工人阶级居民,阉割私养的小公鸡。血迹累累一块破布,卷有一套掏耳勺式样的细铁器。他们的行为,比现今医科大学研究生,一般手术医生熟练自如,也有巫师相,开刀时不另加红包,口内念念有词,如道场作法,对小公鸡有特别的理解和安抚办法,“要乖,要乖”这般召唤,小公鸡乖巧在他们膝头侧躺下来,闭紧双目,沉醉般昏睡下去,然后果断在鸡腹处扪摸,拔掉几根毛,割一小口,通常六分之一寸宽,以小勺刺入,准确勺出两小粒类似睾丸的物质,熟如探囊取物,然后摁紧伤口,将拔下的鸡毛贴住,吩咐关笼休整一天,手术就完成了。自后这种小公鸡渐有了太监相,沉默寡欢,外表不明不白,不雌不雄,鸡冠淡化,毛色无亮光,晨昏谢绝打鸣,但是体态日益丰隆,到了过年除夕的日子,就被称为觅宝一样的“盹鸡”,这是肥美江、浙一带的最传统最美味的佳肴。
我所接触的东北乡下铁匠,真是热闹的行业,只有玻璃吹制工可与之相当,红钢从烈火中钳到铁砧上,锤起锤落,火花四溅,叮当磅礴,有如男人们持久不衰的战争,吃这碗饭,钳子功夫必须自如稔熟,师傅小锤点击,徒弟大锤紧跟,如同西皮二黄,板板有眼,锤头要准,锤击的力度,有十多个级数,把握拿捏,珠联璧合。
把烧红的铁杆一端钳入夹具,当头一锤击扁,然后钳出,在扁圆一端当当当打六锤,就是一根六角螺丝杆。打镰刀,打马蹄铁,等于专业考试,坯中夹钢,钢与铁紧密结合,最容易“夹灰”报废。淬火是出品快刀的保证,打出一把可连续割几亩麦子的好镰刀,从古到今都是乡下铁匠成名的唯一途径,不容易做到。
打马蹄铁是另一门技术,等于给马儿定做四只鞋,一匹马的四蹄,尺寸和形状方圆,都不相同,冬用蹄铁,要打出三足的防滑铁爪,夏季蹄铁是平薄的,马就站在附近,铁匠揽住马腿,削平蹄底的老皮,其质地如人指甲,要看明每个蹄壳不方不圆的掌样,没有判断和巧力,缺少安抚马匹的办法,都难以完成。等打成的蹄铁凉透,师徒二人靠近马身,身膀不见赘肉,围裙洒满蹄甲碎片和烫焦的洞眼,口含几枚蹄钉,肩膀顶紧了马胸,抱紧弯曲朝上的马足,把铁掌盖上蹄壳,钉子穿入蹄铁孔眼,必须斜着钉入,钉进蹄壳三分之一处,就要露出钉尖,小心把这外露钉尖槌弯,包紧蹄壳——只要有钉子直直钉入马蹄深处,没露出钉头,马就忽然狂跳起来,这就像朝人指甲里钉竹签的道理是一样的。
曾经跟我相熟的张铁匠,特别崇拜超大型锻压机床,他和徒弟都知道,当时国内最大的水压机,并不在到处宣传的上海江南造船厂——而在东北重要的城市,齐齐哈尔的北满钢厂,那里有一座更伟大的水压机,压力有三万六千吨,是俄国人的大手笔设计,据说用它可以锻造一颗最巨大的螺丝帽,一节平板火车皮,只能载一个,这种气概很是惊人。
内心还是更喜欢不含现代工艺的纯粹手工,至今难忘《留住手艺》,日本传统手艺人的口述实录,它的图样、照片、工艺流程和个人故事,可以随便想起有意味的工序……制造钓“加级鱼”的鱼钩,要蒸烧一夜……做马哈鱼钩,淬火用软炭……整棵枥树能砍出五个传统木盆……用蕉叶纤维织成美丽的布匹,染料用的传统植物块茎,要上山随野猪去找……作者盐野米松,一生神往各类手艺人,走遍日本,记录祖辈传下的手艺劳动细节,在中文版序里,他称中国是“被日本称为兄长的国家”。
我国精彩古籍有《天工开物》,包括《营造法式》,但是让普通工匠和手艺说话的记录是少的,故宫大量器物,没一件留下工匠名字。王世襄先生介绍了葫芦器、蟋蟀盆、鸽哨的制作过程,但比如近代中西杂交制造“南京钟”匠人,中西式雕花家具匠,沙发匠,可有详细记录?我们的传统匠艺定然不少于日本,江南可列不少的题目——比如古琴和锣鼓响器这一行,应该有众多优秀传人;另比如制梆笛、曲笛——乾隆帝曾给江宁织造、苏州漕运下旨,要寻找到制笛的上好竹材和匠人,制作记录一定很可观。最近我朋友、评弹艺人高博文先生在网上抱怨,刚在苏州买的三弦,旋柄没绞几下已经断裂,莫非这一行手艺已经失传?
80后小朋友周琪,研究竹编匠人多年,在上海郊区的嘉定、崇明拜访高龄师傅多人,盼望她能记录到最细致的各种提篮的工序,出一本好看的记录,这方面有趣的文字包括:苏绣的一根丝线,如何辟分十八股?如何造绍兴酒和绍兴酒坛?如何制染江南土布?苏州水磨青砖工匠工序?如何制缸?据说碑刻匠已经失传,那么砖雕艺人、石匠、鸟笼匠、传统箍桶匠、纸匠、笔匠、皮匠(含集腋成裘之“雕皮师傅”)呢?广漆匠乃至冥器匠、棺材匠的工序如何?小艺小匠,也必有个人故事——报载京城有一“筵棚匠”,从祖辈起,就给慈禧搭寿棚,今还有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