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用了不少镜的典故。其中,专门用了一段全屏画幅,让嘉诚公主边抚琴,隐娘边画外音讲述“青鸾舞镜”的故事。这个故事典出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三: “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不可致,饰金繁,飨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夫人曰: ‘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
镜子照出了无类无侣的孤独,仿佛隐娘自己。这时,磨镜少年出场了。唐传奇里对此姻缘语焉不详,“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磨镜似乎是古时常见的职业,因为当时是铜(铁)镜,需要常磨,“以祛除锈迹光亮照人”。在此,镜子的意义变换了,不是照出无伴无侣的自己,而是洗涤尘埃,照出新我。
剑术已成、道心未立的隐娘,自遇见磨镜少年后,渐渐明白了人生的所求。说小,是个人的立足点,说大,是人间的守持处。她不忍杀田季安,可以说出于爱,但田子嗣尚幼,妻元氏又“既下得了手又咽得下气”,不杀是怕乱局新生,于普通人无甚益处。所以我说,影片讲的不是爱,是仁。
磨镜就是拂去心灵的尘。自小被道姑训练成刺客的隐娘,不知道她职业的意义,本能又让她“未忍便下手”,幸好——我希望是传奇里描绘的那样——忽然,街巷里来了一位磨镜少年,在他认真专注地磨着只能照见自己的镜子时,隐娘从里面看见了整个未来。
我觉得侯孝贤不必刻意为这段姻缘安排原因——安排树林里那样富有道义的相遇,安排农屋中那样私密的相呈。文字的空白,也可以用画面的“空白”来表达。其实,在乡亲围拥下磨着镜子的少年,本身就代表了平静、日常的幸福,这一幸福对隐娘的号召力,也许超过了她的自知,却可以被观众感知到。
“心如明镜台”,可以勤拂拭,也可以认为它本来无一物。人的孤独有时候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更可怕的是对求证这种孤独的热爱。“青鸾舞镜”和“镜子镜子谁最美”没什么不同。我们从来就不是孤独的“另类高手”,而磨镜的日常人生里,也未必没有同气相求。
《聂隐娘》,也是一部没有同类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