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我初到安徽黟县,在黄牧甫后裔处见到了廿来方早期作品,即黄氏年轻时在家乡的习作。那时,大概是因为资料的贫乏,一会儿学学浙派,一会儿学学皖派。完全看不出,这个人将来会成为大师的。
走出了故乡,先是到了南昌。眼界大开,一下子钻进了吴让之的世界。又遇见了汪鸣銮等哲人。那时的作品,已经光芒逼人。
到了广州,见到了大量青铜器拓片,又遇到了张之洞等见地卓绝的大人物。其作品不断飞跃,真可说是光芒万丈。
窃以为,黄牧甫公,是近代把金文(大篆)和小篆有机结合,最为成功的杰出印家。其合大小二篆的作品,不论是篆书,还是篆刻,所达到的高度,至今无人可以企及。其冶大小篆为一炉,贻留后人的启迪,历久弥新。
想起一则笑话——博学的毛主席和苏联老赫会谈时,吟起了元代管道升的《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译员肯定没有准备,听得莫名其妙,译得满头大汗,不知所云。老赫更是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不知黄牧甫公读过《我侬词》不?但是他把金文和小篆揉合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妙不可言。
“儿女心肠,英雄肝胆”(附图)是黄氏辉煌期的代表之作。文字的排列,错落有致,任其自然,一如青铜器的款识。右下方的“心”中间宽畅,宽其心,寓有深意。射对左上方的“肝”,宽对宽,达到呼应的奇趣。
这八个字,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大有深度。既有金文的倜傥,又兼具小篆的风流。每个字结构严谨,又舒展自如。既是小篆风的金文,也是金文风的小篆。
就刀法论,这八个字充分体现了黄氏“挺拔凝炼”的运刀特点。线条既挺又厚。坦率地说,刻印要做到“挺”,不是难事。“凝炼”二字则是蜀道。“既挺又厚”几人能够做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左上“干”的一竖,粗看好像有点孱弱,仔细品之,实在是绵里藏针,似太极拳的推手。下面“詹”的一撇,向左下挥出,高明不可言。为安定感计,极其重要。倘若此撇像“干”一样右倾,则完完大结。
当然,一方篆刻作品的成功,关键是作者的篆书水平。“印从书出”这四个字,懂得它的重要性,已经成功了一半。
听说陆俨少丈初到浙江美术学院执教,学山水的学生一面倾倒,全学陆风。陆丈大不以为然,说学画的人应该“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大师就是大师,不由人不佩服。
读书、写字,也是印家的基本修养。其实,只要和书画搭边的,都必须读书写字。有一位擅长“鉴定”的朋友,鉴定一张方增先的仕女画。连连说,真的,真的!问他这女人是谁,他说是武则天。那画是有题头的,上面用不是太草的行书写着: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读书,读书。自然要读好书,才能有长进。不然,读书再多也懵懂终生。一九八三年,初谒芡村后,我用采访到的资料写过廿来篇文章,投寄香港的一张大报,那里的编辑是黄牧甫爱好者。不料只有十之一二刊登出来。当然,区区不擅遣字造句,现在都还写不好,更何况年少无知时。不过,荣幸的是,我辛苦采访来的资料,陆陆续续在那位前辈的文章里出现了,成了他的“研究成果”。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大概都逃不过这种命运。
幸而在研究黄氏的经历中,我幸运遇到过品德高尚、值得铭记的朋友。
廿来年前,一位叫鲁美贞的女性从台北写信给我,探讨黄牧甫篆刻。她是台师大王北岳先生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就是黄氏的篆刻。她的中文很好,我以为她是宝岛台湾人。后来她寄来了厚厚的毕业论文,并告诉我,她是韩国留学生,毕业后回汉城(今首尔)去了。
我仔细阅读了她的论文,写得很有见地,很有深度。而且,把每一件拿来的材料都注明了作者和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