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梁晓都曾是复兴中学学生。梁晓文采好,口才也好,与人辩论巧舌如簧,在校园里是有知名度的。后来我们都去了安徽蒙城当知青,不在一个公社,有时也会见到。
2014年春节,我去德国看望身患重病的梁晓。Neuss,两千年前古罗马军团的驻地,一个人口11万的德国小镇,宁静安逸,梁晓和妻子小林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梁晓家里墙上,有一幅颇有气势的笔力韧性的书法,是苏轼的《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被吟诵千古的佳句,想来也是主人的心境。梁晓说,这是我生父写的。梁立言,八十年前复旦大学学生,很偶然的,认识了马路对面翔殷路上女子体育专科学校的学生王文仪,日后结为夫妻。抗战中梁立言成为国民党高级军官,新中国成立后身陷囹圄,夫妇俩走出大半个世纪跌宕人生。而1949年出生的梁晓,自幼过继给身为共产党领导干部的姨母姨父,就有了自己说不完的故事。梁立言刑满释放后,被彻底平反,辞世前是上海文史馆馆员。如今,他们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Neuss的几天,每天晚饭后,坐在木质长条餐桌旁,我们聊家事国事天下事。我建议梁晓可以写写自己家族的故事。这个话题不是第一次提起,必定也是梁晓心里盘桓已久的心事,只是一直没有动手去做。
我相信每一个渐入老境者,面对内心,回忆似乎比展望更多,何况还是在远离故土万里之外的异国。梁晓生父留下很多记录和录音,梁晓对这位分别三十年后又重相识的父亲,会有怎样的情愫?曾经站在两个政党阵营的生父母和养父母,命运迥异,连接的纽带,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亲情。在她们的青少年时代,都有着投身革命的相同热情。历史像一锅五味杂陈的汤,扬弃了水分,剩下在锅底的,就是抹不去的了。写出父辈的故事以及由此而来的自己的故事,应是梁晓久已有之的夙愿。
2014年春节后,梁晓订出了写作计划,开始行动。他从Neuss把写好的章节发来给我,我也会及时无保留地提出建议。
我没有想到重病的梁晓几乎完全按照自己定好的时间计划在推进。很多个晨昏,我在电脑荧屏前读那些文字,面对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无法淡然。
“文革”中,梁晓养母由于被揭发“包庇”尽管已离婚但仍被作为“反革命家属”对待的生母,因而姐妹俩被同台批斗。妹妹悄声对姐姐说:“不要去死,我们没有死罪!”姐妹俩一起爱着一个孩子,而这个已成为高中生的孩子,曾经狂热而忘我地投身于“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斗争……
2015年,梁晓竭尽全力地完成了全书《从梁村到山阴路》。
书准备付印的时候,天安门正举行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排在最前面的是坐满抗战老兵的车队方阵。耄耋老兵,有一位从头至尾举着右手,是标准的军人敬礼。我的心头翻起波澜。
梁立言留下的遗言里说:“不必为我而悲伤,应勇敢接下社会进步的接力棒。我当为你们的成就告慰。”这很有我自幼熟悉的那个时代的豪迈。梁晓的书,可以告慰前辈的成就。
走进真的世界,什么时候开始,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