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青山农家的艺术沙龙

　　进门，只听科长说：“侬请坐，批文来了……”他不由得一愣，多久没有人对自己用“请”字了！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纸决定自己命运的批文，眼睛一热，几乎看不清那上面的字……

　　又听支部书记开了腔：“下午开大会，高式熊同志，侬是革命群众，请侬进大礼堂……”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没有应答。支部书记强调：“侬已经平反了，以后就是同志了。”他才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厂里开大会，宣读了上级的批文，宣布高式熊是“正式的工人阶级”了，并当场发给他一个通红的工会会员证。他呆立在台上，像在梦里。

　　“这种刺激太深了，一生难忘啊！”他说，先做老板、后做工人，又做资产阶级、再做回工人，这种经历是别人没有的。

　　落实政策的消息，当天他就通知了家里、亲友。“抄家，抄走的是身外之物，无所谓的；平反，给我的是一个人的地位，我心定了！”那一夜，他被刺激得辗转反侧，失眠了。

　　身份恢复了，人际关系也随之转暖。曾经挨批斗的家门口弄堂里，邻居们又对他笑脸相迎了。送他回家的车子到了弄堂口，看门的师傅会跑出来招呼：“我帮侬开铁门，车子开进去！”这些，都是“监督劳动”时想都不敢想的啊！后来，居委会甚至出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外来的车子，只有找高老的才能免停车费开进弄堂。提起历史，高式熊总是说：“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对人生的感悟要肤浅得多。”

　　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上海却有一个地方始终没有受到冲击，宁静得一如世外桃源。那就是新闸路1312号的黄家。

　　黄家的户主，是民国时期的大书画家、篆刻家、书画鉴定家黄葆戉。黄葆戉有个别署更著名,叫“青山农”。他曾长期担任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主任，收集出版大量历代、当代的书画作品，发扬光弘，蔚为大观；他负责出版宋拓淳化阁帖、天籁阁旧存宋人画册等，又兼任《中华新报》“文苑”副刊主编和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主任、上海大学美术科教授等。论书法，他与王福庵、马公愚齐名，称“海上三老”；论审定书画，他又与姚虞琴、吴湖帆、张大壮并称“沪滨四慧眼”。抗战胜利后，他辞去商务印书馆职务，以鬻艺自给。他一生著作甚多，主要有《青山农篆书百家姓》《青山农分书千字文》《青山农书画集》《暖庐摹印集》《青山农一知录》等。早年他曾以其世祖黄勉斋事迹为例，治印“葱汤麦饭家风”以自勉。

　　高、黄两家是世交，高太史与青山农当年时常交流作品，1949年后又同时被聘为上海文史馆的首批馆员。

　　高式熊最早与青山农的交流，却是为老先生拍肖像照——

　　上世纪60年代，正热衷于收藏、研究照相机的高式熊，多次背着比照相馆的机器还考究的摄影器材，兴冲冲上门，像照相馆的专业摄影师一样架好机器，为青山农老先生布光、设计造型、构图，忙乎半天拍完一组肖像，隔几天再把冲印好的照片送上门去。

　　青山农之子黄聿丰说起那些照片，总是赞不绝口，“高式熊的物事，老灵咯！”近半个世纪后，为纪念黄葆戉先生诞辰120周年，黄聿丰之妻蔡锡瑶整理、印制《蔗香馆诗稿》，要配照片，发现青山农许多较好的肖像照都是“高先生特地上门来拍的”。

　　“蔗香馆”是青山农的斋名之一，此外还有暧庐、破钵庵、检禁斋、永春堂等名字。那是典型的上海新式弄堂房子，建于1936年，弄堂口的匾额就是青山农题的隶书“慈孝邨”三个大字。黄家在慈孝邨建好不久就租住在这里了。

　　不知得了什么神秘的庇护，黄家在“文革”初期和后来的“破四旧”抄家中，都成为“漏网之鱼”，家里的一些收藏得以幸免于难。这在全中国大概也是少有的。

　　“文革”期间，黄聿丰继承父亲的传统，常常与爱好书法篆刻的同好在家里相聚。一些对中国传统文化念念不忘的朋友，慢慢把这里当成了远离政治漩涡的艺术沙龙，有事没事过来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刻刻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