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张抗抗见面的次数不多,算起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基本是十年一次,而每次见面的缘由,都是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著名编辑谢泉铭先生有关。老谢生前曾是我和她相识的纽带,老谢身后,我和张抗抗的友谊更因老谢而延续至今。
1986年秋,老谢知道我要到北京组稿,就对我说:“到了北京,代我去看看抗抗,向她问好。”在那所大学校园家属区的单元房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张抗抗。那一年,她只有三十六岁,经历了北大荒知青岁月初学写作的艰苦岁月,开始走上了生活和文学创作的坦途。
1995年2月10日,上海的三十余位作家举行“谢谢老谢”文学活动,我们如众星拱月般围绕在谢泉铭先生的四周,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向我们的文学启蒙指导老师表达感恩之情。张抗抗专程由北京到上海参加这个活动。她站在会场当中说:“那时候的业余作者,四面是墙,两眼抹黑,总觉得走投无路。尚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老谢的编辑。老谢的目光穿过堆积如山的来稿,老鹰一般犀利地挑选出哪怕有一丝修改价值的原稿。他搀扶着你引领着你,带你走出稚嫩走出茫然,将你送上那条艰辛又神圣的文学之路。”她的发言,激起同场作家友人的掌声。
2006年12月,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张抗抗在此次大会上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会议期间,我见到她,情不自禁地说:“老谢要是知道您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一定会特别高兴。”抗抗点点头,欲言又止。或许在她看来,老谢不一定很看重这样的职务吧?老谢看重的是稿子和作品。我也随她沉入深深的怀想之中——1974年,上海绍兴路54号大院的出版社小楼,是谁在那儿苦苦地写作和追寻?如今在文坛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张抗抗,在那个忧郁沉重的七十年代,张抗抗多么希望有人对自己的写作做出切实的指点和帮助!这个人出现了,谢泉铭老师在仔细审读了张抗抗的长篇处女作《分界线》之后,对她的初稿加以了肯定,并亲自和边疆农场交涉为她请了“创作假”,邀请她来上海修改作品。在上海出版社小楼的办公室里,师生间面对面的亲切恳谈和真挚交流,成为点燃张抗抗心中理想和希望的温暖火种。被张抗抗称为“训导主任”的老谢,一旦讨论稿件,立马变得严肃而苛刻,不仅是作品的结构、人物塑造,连错别字、语法、细节、人物对话的语气都一一斟酌过滤。张抗抗至今记得,老谢曾为她找来上海和全国粮票,细心安排她的食宿;周日还把她和叶辛接到家里,亲自下厨为他们改善伙食……此时,在抗抗的宁静思念中,该是凝聚了多少对于往日时光的感慨。
2011年6月,我策划、组稿并编辑《谢谢老谢——深情怀念谢泉铭》怀念文集。张抗抗在本书的纪念文章里写道:“老谢离去十年,还有那么多文友怀念他,祭奠他,但愿老谢在天之灵,会有感知和慰藉。”她还对我说:“等我下次去上海,你陪我去青浦福寿园看望老谢好吗?”一次,抗抗在电邮中写下怀念老谢的文字之后,附上《月光奏鸣曲》。我马上打开这个附件,再一次聆听贝多芬的这首名曲。在我听来,由钢琴键盘缓缓流淌出的,是一位已经功成名就的作家,对于当年艰苦成长道路的沉思和回忆,是叹息的主题,也是憧憬的甜梦。
以前,老谢称呼张抗抗为“抗抗”,张抗抗也只有在给前辈编辑老谢、任大霖、陈向明等的信件和电话中,才称自己是“抗抗”。现在,老谢早已不在了,张抗抗仍是很自然地对我说她是“抗抗”,我在电话和短信中,也是那么随意地称呼她“抗抗”,其中,自有我们共同的对于谢泉铭先生的思念。这是一种深切的情感转换,更是一种文学精神的传承。
仅是这一声,已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