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才突然领悟“百花齐放”的意思,不仅是品种繁多的花卉选在阳春三月争奇斗艳,或许还指,繁花绽放之时,我辈不识花的人只能痴痴凝望那百般美丽,却不知这一株究竟是何花?想编织点锦绣词章来称颂春意,但终因不识,只好含糊地说一句“百花齐放”。
特别羡慕能对各类植物如数家珍的朋友,但慢慢知道正如人与人之间的相识需要缘分,人与花之间亦然。
我有位大学室友很了不得,和她一同漫步校园,她能把沿路几乎所有的植物都认出告予我,她告诉我紫薇她们喊作“痒痒树”,因为你搔它痒痒,它真的会像人怕痒一般浑身颤动,说着她就去挠紫薇的痒痒,可惜这棵长在学府的树似乎很懂得庄重,有意忍着,害她撅起嘴。她还指给我看一棵结香,说此树可以打结,你给它打个结,它就顺着你新给它拗好的造型那样长,如果你觉得不好看,把结解开就是。我很诧异,这位法医学专业的室友竟识得这么多植物,她却以为平常,她长在福州农村,打小跟这些芳物一块儿玩。
她说得很对,打小一块儿玩的情谊很重要。周作人写《故乡的野菜》,提到浙东的妇女小儿一到春天就拿着剪刀和苗篮蹲在地上采荠菜,且曾有记载“三月三男女皆戴荠菜花”的盛况,如此长大后,不识荠菜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了。就像孩子都认识蒲公英,不仅因为课本上见过,还因为他们都有忍不住拔下蒲公英在它白色的绒球上吹一口的经验。
我虽然也是“花盲”,但当别人议论某花究竟是樱花、梅花、杏花抑或桃花时,我有底气做出最基本的判别:“这棵绝对不是桃树!”因桃树我自小爬过,桃树的枝干在距离地面很低的地方就分杈,且多曲枝,特别好爬,所以记得。其他如今依旧识得的花卉也多源于儿时的记忆,我能认出木芙蓉是因为小学校园里栽过,当时就觉得这花儿奇怪极了,会变色!早上看还是雪似的,过了晌午便已呈粉红,到我们放学背着书包再路过它时竟已红彤彤似血了!
识花,也是体察情感的温度。随阅历增长,物是人非之后,再面对同一株花,会蓦地觉出它所包孕的愁思来。有时我分不清这究竟是东方人天生感性思维比较发达的缘故,还是我们自小背古诗作为启蒙熏陶所致?后面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小孩子囫囵背下时并不知晓古诗的深意,至多“好像有些似懂非懂的东西梗塞胸口”,但转眼就忘了,势必要等机缘成熟,忽而悟出诗中的意味。
一位旅居海外的长辈告诉我,他很多年后才懂得“杜鹃”的意涵,虽然打小就能背“望帝春心托杜鹃”,也知晓“杜鹃啼血”,但真正领会是在海外得知亲人过世,挂上电话后忽而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以前并未留意,但那一声的的确确叫的是“不如归去”。布谷鸟是杜鹃鸟的洋亲戚,那声“不如归去”喊得他心如刀割。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也是咿呀学语时就能背的,但势必要到一觉醒来,发现昨天还开得绚烂如云霓的千树万花而今全已散成沾在湿漉地面上的碎瓣儿,才能感到这诗里潜藏的些许忧伤。
汪曾祺写暗恋,从黄昏时的晚饭花写起,“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他写,“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后来,王玉英许给不务正业的钱老五,李小龙什么也做不了。汪老就在结尾处写道:“从此,这条巷子里就看不见王玉英了。晚饭花还在开着。”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李小龙不必识得崔护,也能领会崔护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