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盒笔记之三十二
滇池东岸有个村子叫做牛恋乡。四十年前,我和一位朋友步行环绕滇池漫游。那时候刚读了高尔基、屠格涅夫、杰克·伦敦等人的作品,渴望着像吉普赛人那样,去大地上流浪,有一天就出发了。我们,是两个青工,请了假,走到滇池边,顺着沙滩就走。遇水就游过去,遇山就爬过去,发誓步行的路线不离开滇池一步。第一天睡在昆阳镇的一个小旅馆。第二天睡在晋宁附近的一个瓜棚里。第三天黄昏走到牛恋乡,落日金汤,滇池仿佛天堂。渔民在岸边补着渔网,男的赤脚,古铜色的背;女子穿着绣花鞋,背着娃娃。入夜,星子在天,渔火在地,渔民驾着小舟在黑暗的湖中打鱼,船头亮着渔灯。休息的时候,渔民们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抽烟,说话,烤火。我们在岸边找到一个干的岩洞,和衣睡了一夜。有个岩洞里面还住着金线鱼,水暖的时候就游出来。学名叫滇池金线鲅,仅牛恋乡的岩洞里有。黎明再沿着湖岸走,那次没有进村子,只是经过,听见狗吠。下一个大的村子叫矣六,在村头遇到一位老农,他留我们在他家住。老农穿着蓝咔叽中山装,戴着顶同样蓝的解放帽。那个村子矮而敦实,巴着滇池边的田野,正在打鼾的样子。他家是简陋的四合院,墙根支着桨和锄头。我们在二楼睡了一夜,天亮时他来相送,还送我们一张五斤面值的粮票。
现在,环湖公路绕着滇池,公路上就可以看见牛恋乡的交通指示牌。四十年后进这个村子去,因为一直挂念着。很多人家都在盖房子,建筑物暗中攀比,一家比一家高,大,宽。茶馆还开着,打牌,打麻将。狗。小孩。背小孩的妇女。染了黄头发的青年蹲在石碾子上阅读手机。在水井边浣衣的妇女,像古代一样,不用洗衣粉、肥皂,相信水能够洗干净一切。有个祖母坐在藤椅里,92岁,声音清晰响亮。从前的老房子独创了一种建筑材料,土墙里面掺入螺蛳壳,非常坚硬。有一家的墙做得相当好,厚实而平整,暗红色的泥土里嵌着大大小小的白色螺蛳壳,有点拜占庭风格。门框两侧的甲马印的是童子骑兽,刀工粗犷有力。这家的老妈正走出门来,就赞美她家的墙。请我们进去坐坐,天井里开着花,灶台上贴着灶神的甲马,大锅里煮着玉米,一只簸箕里晾着腌过的白鱼。辣椒面、花椒面均匀地洒在鱼肚子上,已经干透,像是一只只簪子。嬷嬷说,家家都拆掉了,她家之所以没有拆,是因为没有钱盖房子。如今新盖的房子,对美已经完全没有兴趣,只是要比面积、宽度、高度和豪华。剩下的老房子,还是看得出从前的格局,朴素,谦虚,实在而不忘记美,家家都有做工考究的门头、斗拱、瓦楞,流行在门柱础石的正面雕一朵莲花。够住就得,彼此尊重,没有谁家要一家独大。村庄最宏伟的建筑是一座庙,庙门锁着。村人去找来守庙的老妪,她一边开门,一边告诉我们,庙里的两个石头狮子,去年秋天被偷走了。贼是半夜来的,还开着车。这个庙三教合一,正殿有民间艺人塑的佛像、老子像、孔子像,造型生动野放,色彩大胆。正殿一侧是土地庙,供奉着骑着白牛的大地之神。塑像的匠人不知是谁,从造型上看,他对过去时代的理解,那是生机勃勃,五彩缤纷,充满生命力、神性和想象力的时代。
牛恋乡的传说是,从前这个村里养牛,牛长大后会被卖到滇池对岸的穆斯林村庄去。光绪元年的时候,出大事了,卖出去的牛眷恋故乡,就泅渡滇池,一头头游回来了。大事啊,神灵!这村本来叫做锦川乡,村中的长老决定改名,改成了牛来乡,后来又改为牛恋乡。这个故事可以载入荷马史诗,如果荷马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