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为我们教格律诗的,是钱乃荣先生。
钱先生对学生们非常客气,以至于到了令人误会的程度,似乎不是他授人以什么,倒是他被人赐予了什么。对那些肯用功、有兴趣的,他毫不吝嘉勉之辞;而对显灵气、有才华的,他更视若珍宝,为此甚至不惜自贬,比如“我写的就没这么好”。有一次他当着全班的面表扬我的习作,最后竟称,这位同学的起点比我高,老实说我在他这个年龄,写不出这样的诗来。
二十年后,在闲谈中,钱先生对我说了另一个原因。他笃信少年出诗人,因少年有童心,童心即诗心。大凡人到中年,童心磨折殆尽,诗也就不足观了。“当然,”他低着眉对我说:“你不一样。”
钱先生之所以如此器重我,不仅因为那首习作,还有半副对联。有一次他做现场测试,其中有“夕阳虽好近黄昏”一句,要我们对上联。我依照所习的法门,将词性、平仄一一对应,拼出“残月纵寒临白旦”七字,交了上去。他竟拍案叹赏,不但打了个大大的“优”字,并从此纳入他必用的题库中,每次学生交卷之后,他便把我对的上联,像谜底一般地揭开来。
历代诗词虽然繁茂,但以诗词为业者极少,概因其与书法一样,从来是文人的底色而非光芒。至于底色覆盖了光芒,那是后人的事了——譬如秦观平生以文自许,身后却仅以词人之名传世。但时至今日,这底色不但不能覆盖光芒,更是急遽消亡。而仅存的,也大半分隔了开来,一个成了百无一用的文学,一个成了有利可图的艺术,再等而下之的,则成了单纯的技能。
就在此时,我的求证又得到一个无声的验证。钱先生是知名的语言文字学者,在方言、戏曲、民俗、流行音乐等领域均有造诣,拥有足以自傲的成就。所以他在诗词上的自谦,丝毫不会动摇他的自信。自谦与自信看似相反,实则互为贯通,更可彼此促动。
数月前,我去拜访。钱先生说,最近报上登了你不少咏花诗词,依然诗风有致、词心无邪,很好。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两张纸来。我一看,上面密密写满了他的和作。我忙道惭愧,从来只有学生步老师,哪有老师和学生的道理?钱先生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自己老了,才思渐滞、文笔渐枯,唯有步你的韵才能写出较满意的来。你不必纠结,该我谢你才是。
“不过,”钱先生话头一转:“你写牡丹水仙、梅兰桂莲,不是高贵就是典雅,有没有写过寻常些的呢?”我答也有,像石榴花、月季花、牵牛花,但不满意,自古传世的佳作也极少。他点点头,说名种好摹、凡胎难描,古人写得多而好的,你很难突破;而古人写得少写得弱的,倒是你的机会了。他沉吟了一会,说:“你能不能咏一咏凤仙花,我再和你一首?”说罢,他抬起头,直视着我。
无论教书、交谈还是会上发言,钱先生都很少直视别人。我虽略感讶异,却也没有十分在意,诺诺地说:“好的,我试试看。”
此后杂务缠身,竟然忘了此事。直到数月后的一个周末,我的手机收到一则短信,是一阕《沁园春》——
何处仙家,雏凤飞临,窈窕淑姿。惜盈盈欲笑,瓠犀微露。翩翩入舞,锯齿初齐。杨柳遮颜,胭脂点玉,一见惊心启稚扉。常萦念、有佳园引至,终日相陪。 卅年未断牵丝。觅韵事,依然昔岁痴。访重层花软,白心朱染。两分瓣卷,清露碧垂。凤起箫悠,秋深红透,丹穴滋荣秀气随。探幽径、最销魂摄魄,伴享余晖。
除此再无其他。我才知道,钱先生一生的最爱,正是此花——不但开启稚扉、终日相陪,更欲伴享余晖。我更知道,是自己动笔的时候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梦中常去的地方。那是幼年时住的旧式弄堂,两边是砖墙木门,中间是鹅卵石路。白昼黄昏、凌晨夤夜,我曾多次来过此地,但每次都一样的空旷寂寥。我在巷中与堂间穿行,身似风般轻飘,心又似铅般沉重,总也找不到出路。蓦地,我会见到一位衣饰鲜丽、十指纤细的姑娘,悄然而立——或在长巷尽头,或在高墙转角,或在石阶一侧。我注视着她,心中极想稍歇,脚下却无法停留;她也追视着我,似愿与我说话,身子却未挪寸尺。我曾多次为之梦醒,每次都大惑不解。然而这次,我没遇着那姑娘,却见到一盆盛开的凤仙花,竟有一人来高,开得粉白相间,开得红紫牵连……这色彩似曾相识,对了,就是那姑娘指甲上的颜色。一瞬间我明白了,原来那位姑娘就是我,就是我那已逝去了的自己……
但我依然没能停留,更没能同她说话。
我也没能步钱先生的《沁园春》,而是用了自己最爱的词牌——《疏影》。
曾经见得。正燕然小立,檐下阶侧。粉白牵连,红紫交辉,纤纤指上凝饰。温含秀展生娇软,纵欲语、开言无力。惜等闲、一瞥轻分,再顾未存幽屐。 行过寻常巷陌,漫随日与月,皆作萧索。不意相逢,有意难寻,尽是韶光虚掷。斯情何计能收纳,只索向、平庸词笔。会有时、凭此心声,好去那厢听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