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苏轼《永遇乐》
一
江南秋意最深处,在秋雨中的淹城。
那时,淹城还在沉睡。风拂着水淋淋的树叶,淹城做着它的梦。雨丝轻弹着护城河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它可曾梦见吴人先祖的船桨?
小径泥泞难行。城垣上,秋草依依。野花从草里探出头来。淹城的呼吸呵护着它们。
吴人的影子在它的梦里晃动。它听他们谈话。
它可曾听见这足音跫然?也许,它已把我当成吴地的先人。三座古冢,是先人的归宿。我和他们只隔一片草。
笼罩着沉睡了两千五百年的古冢的,是秋风,是秋雨,还有桂花和泥土的淡香。
二
四年过去了。我已经看惯了阿尔萨斯的五彩木屋,抚遍了古罗马辉煌的废墟,疲惫于爱琴海上日复一日的漂泊。那晚,当秋风簌簌,暗雨潇潇,当桂花、泥土的淡香重新沁入我的心脾,我忽然明白:我回家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再去淹城走走。
游人的尖叫与机器的轰鸣杂然相间,捶击着古城的心灵。游览车飞驰在城垣间修葺一新的道路上,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传出鬼哭与狼嚎。古冢的周遭扰攘着五彩的风筝和烧烤的烟火。
淹城醒了。它惊愕地注视着这些陌生人。他们是谁?它明白了自己原先是在做梦:它熟识的吴人早已长眠不起,在那些野树覆盖的硕大土堆底下。桨声一去杳然。自己满身花花草草,非复旧时容颜。大梦既醒,它不发一言,新的惊愕冲走了旧日回忆……
它听任摆布。人们很满意。
可是谁还能奢望聆听它的梦呓,呼吸它的气息?
三
又是一年秋风夜雨,一盏盏路灯蒙上了水汽。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法国,再过几天,那熟悉的气味,又会在某个我猝不及防的时刻,倏然唤醒我的旧梦。
四
转眼已置身于巴黎郊外。森林和原野的轮廓好似被黄绿的枝叶镶了边。层层云垛投影在山丘的缓坡之上,使色彩斑斓的房屋更显变幻莫测。
有时候,乌云怒卷,猛地泻下一阵大雨,又戛然而止。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尔萨斯的秋色。在那里,我曾和友人们度过美好的时光。我顿觉有些遗憾:巴黎没有漫山遍野的葡萄园。
当然,也没有秋风秋雨中桂花和泥土的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