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放亮,并不宽敞的天水路上前前后后停着数部搬场车,各家主人挎着装满 “细软”和重要凭证的手提包,指挥搬场工人把家具和包裹搬上自家的搬场车。
老宅“征收”、新房尚建,户户都要自行过渡。搬离几十年的居住地似乎应有点悲壮或再有个眼泪鼻涕一把的影像特写,实际却匆匆又匆匆。说不恰当些,真有当年一声令下部队即可开拔的架势;有各项政策引导,众邻居来不及感伤相互一个招呼一个拥抱便各奔东西,等在新居再见要两三载过后;有的甚至“挥手从兹去”再难相见。搬家前夜不由想起王国维的诗句:“残夜小楼浑欲曙”;又想到千余老住户统一搬离,不知能破啥纪录否?
搬场紧张进行中,隔壁老邻居老王突然拉住老母亲,嗓门沙哑地来“叫辞”。
老王长得人高马大,与之毗邻多年也算“世交”了,但平素似乎没有更多交往。年少时的小王据说是天水路“一只鼎”,打过架犯过错也被办过“学习班”,以后到里弄加工组现在在弄堂口当社区保安;几十年“厮混”在这条不长的马路上。闲暇他会拍拍丰盈的肚腩颇为得意地说:这里面有油水还有一肚子故事与传说,每个门牌号的变迁都晓得来龙去脉。对面来个老者,知道他年轻时考不上大学但“二胡”拉得特好,无奈到里弄做“社会青年”简称“蛇皮”,以后到外地农场就靠灵光的“二胡”特长少吃不少苦;回来后在弄堂口卖过小百货。过去个小姑娘,会悄悄地说:她娘当年比她还漂亮,改革开放后弄堂里第一个穿超短裙、玻璃丝袜;后来跟外国人结婚、离婚又跟……结婚,啧啧!说到此老王摇摇头咽了下口水。有时真想找地方让他“口述历史”,不过他说离开这里的街情街景,那些鸡零狗碎的故事说起来“没劲”;统统“清零”算了。
对于老宅,每次去都有逼仄、潮湿、阴暗的粗语,多次发誓赌咒:一旦可以离去,绝不回头。但真到搬家时刻却有难以名状的惆怅。很多原本没有感觉的人和事、用脚丈量无数次的弄堂、那棵来不及带走的枇杷树……犹如无数拽住衣袖的情丝,又必须生生地根根扯断。因为大势所趋又有全新生活诱惑,“留下”显然不可能;在房价高企背景下,不要说树立“重回”原地的壮志,甚至没有产生此念的勇气。还是老王说得“煞根”:房子是国家的,叫你搬还给各种优惠条件,闲话多啥啦?讲讲“不舍得不舍得”就是“闷骚”而已。话虽如此,“叫辞”的老王眼角红红,向母亲双手作揖后快速转身离去。
查过各种词典,都无关于“叫辞”的注释。市井生活里但凡“离别”时向非亲非故的邻居、长辈告别为“叫辞”;当年“上山下乡”潮起,邻里间“叫辞”声声不绝。
搬场汽车即将启动,母亲也去邻居家“叫辞”互道珍重,多少有点伤感。“搬家”对普通人家属于“大事件”,尤其老宅、老街、老人……犹如在泥土中清理出细细密密的盘根错节又不伤及主干。整理那些千年不扔、百年不用的劳什子已够头痛,而人文与环境的剥离又何尝不令人感觉酸楚?等在新地方萌生新枝、撑出一片绿荫,又是十几、几十年的光阴。
节日假期前后有台风袭扰,无眠中默诵“小楼一夜听风雨”,不知老王在临时暂住地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