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唐家湾。唐家湾地处上海老城厢,紧靠白云观,不远就是城隍庙。这里是真正的上海老城,附近的大镜阁还保留着一段开埠前的城墙,让人依稀遥想当年的情景。比起繁华的市中心,唐家湾差不多是被遗忘的角落:小马路、老弄堂、旧房子。冬天浓黑的清晨,邻居赶早班的咳嗽声、稍远弄堂口倒马桶声清晰可闻;夏日薄暮,赤膊的小孩拨弄着浸泡在井水里亮绿的小西瓜。穿着汗衫背心的大人耷拉着木头拖鞋进进出出,大声打着招呼。不久,家家飘出饭菜的香味,不时传来“吃饭啦”的喊声,还有客气的“过来尝一口”寒暄声……而我印象最深的是,是夜夜相处的“床”。
我们三姐妹与外婆、舅舅住在一起,那是一间老式石库门的小亭子间,大小不足10平米。北面靠窗是一张五尺的板床,占去了近一半的房间;西墙开了一个小窗,窗下紧靠板床安了一张小八仙桌,平时我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进门右侧顶着西墙角放了一只五斗橱,高低同八仙桌差不多,五斗橱与八仙桌之间留了一条尺把宽的走道,靠墙放了独把椅子,晚上移过来当我的睡铺板的垫脚;剩下门口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门背后还塞了一只马桶。这样一间亭子间,挤了五个人。白天还好说,晚上睡觉就难办了。令人羡慕的“大床”是外婆和两个妹妹睡,五斗橱和八仙桌上之间搁一块铺板,就是舅舅睡的“床”。至于我,则睡在一头搭在床沿、一头搁在椅子的木板上。椅子不够宽,夜里睡熟了翻身,木板常常跟着侧翻,我就掉到地上。夏天还好办,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再睡,或者直接就在水泥地上睡觉;冬天睏得不行,心里又气愤不能睡大床,就干脆裹在被子里继续赖在地上不起来。那时只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睡在真正的床上就好了。
结婚以后,开始住在学校分配的筒子楼里,晚上能够睡在床上了。但房间毕竟不大,特别有了孩子,没有多余的地方放小床,晚上只好用沙发对拼一下让孩子睡,好在孩子小,睡在里面倒也安全舒服,只是早晚要搬来搬去,到底觉得不方便。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夜里经常梦见自己站在一间宽大但陈旧的老式房间里,还盘算着怎么进行分割,怎么安放家具摆设,有时醒来还躺在床上跟丈夫说说梦境。后来买了三居室的大房子,大客厅、大餐厅、大厨房及两个盥洗室,光是进门的玄关就足以抵得上当初的亭子间。说来也怪,这以后,就不再做梦见到房子了。
可是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对丈夫说:“真奇怪,昨天夜里又梦见老房子了,还冻得直哆嗦。”丈夫说:“这个梦其实就是小时候生活的阴影。”他又笑着说:“做梦可以,梦见轿车也没什么,还可以凑钱买;可千万不要梦见飞机啊!”
不久前听舅舅说唐家湾也动迁了,盖起了高楼。日子就这样过去,日子就这样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