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典之所以为经典，不仅是因为它本身历经了时间的考验与沉淀，更因为它陪伴着一代又一代大众的成长。我们每一个阶段进入它，似乎都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收获不一样的领悟。

　　上周我在上海昆剧院看一出折子《弼马温》，戏中孙悟空掌管天马，上任伊始，恰逢马王巡查，孙悟空不服，将马王与天兵打将回去。这是一出武戏，天马千匹，嘶风逐电，孙悟空以一当百，好不骁勇。实际上世德堂本《西游记》对这一场景反而着墨不多，孙悟空看管了半个月的天马，与众监官喝酒时知道自己官不入流，气急败坏，转头就回了花果山。孙悟空年少气盛时，最恐惧被大人“藐视”。

　　戏词中频繁出现的诸如“俺老孙岂是你们做耍的么？”（《大闹天宫》）可见一斑，后来“俺老孙”这个自称被搬演至经典的电视剧中，成了孙悟空的口头禅。但回到《西游记》小说里，孙悟空其实从来没有说过“俺老孙”，他更喜欢说“你孙外公”、“你外公”、“你老外公”……

　　“西游戏”并不算很多，又以“猴戏”最受欢迎，所以每次看到戏曲舞台上上蹿下跳、栩栩如生的孙悟空，我都能瞬间重返童年对于顽猴充满喜爱和憧憬的心境中。我到博士阶段开始仔仔细细重读《西游记》，难免将之与童年印象里的“孙悟空”形象作比较，感受自然是大大不同的。

　　印象最深的是，童年孙悟空极其好斗，又十分能打，但到了取经路上，他反而连个小妖怪都打不过了。许多人对此做过精彩的解释，令我最感慨的，是观音菩萨、弥勒菩萨、如来佛祖都曾手把手教导孙行者要降服妖怪，必须将妖怪引将出来，但“许败不许胜”。孙悟空也曾对猪八戒这么说。

　　“许败不许胜”作为《西游记》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战术，却极少被讨论。喜欢《西游记》的读者，更喜欢讨论妖怪或神圣的法力谁更强大，孙悟空的法力究竟是何种程度……这似乎也说明，“许败不许胜”作为一种修行的潜在策略还真是为读者所轻视的。

　　活了三百二十四岁善终的美猴王，大闹地府，不愿赴死，勾销猴族生死簿，后又大闹天宫，被压五百年。八百多岁方才知道“不能赢”有时才是人生正道，这是极奥妙的。当孙悟空越来越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取经路上却有无数如他童年时一样的小妖未长成，觉得孙悟空打不过他们。

　　清人张书绅点评《西游记》时说，“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似乎是在说取经人，其实也可以说是感慨我们每一个与取经人一起成长的读者，或多或少从西游故事中汲取营养。不知要如何被天庭认可，不知要如何获得师父信任，不知如何面对同伴挑拨，又不知该如何克服重重险恶的同时，体谅到人的欲望、妖的苦楚……

　　更可贵的是，孙悟空的成长自始至终都未曾真的走向世故圆滑，他未曾失去调皮率真，也未曾丧失坚韧。有次读到第七十四回，行者说“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十分感动，那时的孙悟空已顶得住毁誉，担得起污名，他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坦坦荡荡。我们远不及他，但他却给了我们力量。

　　十日谈

　　我读经典

　　博览群书固然是好，知己所好同样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