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鲍世远 曾在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戏剧处、剧目工作室工作近30年。现为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机关离休干部。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谈艺说戏散文集《艺林短笛》《戏缘漫忆》《戏水长流》《云淡风轻》等等。
田汉同志,在我心目中,是中国革命戏剧运动的奠基人,戏曲改革事业的先驱者。在我从事戏曲改革工作的岁月中,他的人格魅力和工作激情,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
一
且举二例:一是,1950年,文化部为了摸清全国戏曲界的情况,研究改进戏曲工作,当时担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局长的田汉,及时召开第一次全国戏曲工作会议,听取部分省市文化部门负责同志的汇报。上海由刘厚生同志汇报了戏曲界的现况,提了一些改革的设想。田汉同志听了大家的汇报后,作了《为爱国主义的人民新戏曲而奋斗》的主旨报告,经过集体讨论,向文化部提出了《关于戏曲改进工作的建议》。一年后的5月5日,由周恩来总理签署,发布了《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极大地提高了戏曲界的思想认识,有力地推进了戏曲改革工作蓬勃发展,田汉同志功不可没。
二是,1952年,戏改工作在全国全面开展以后,各省市戏曲界出现喜人的新气象。田汉同志一行在全国戏曲院团进行调研、观摩、总结经验、掌握情况。在一片大好形势下,提出举办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检阅戏改工作所取得的成绩。全国各戏曲艺术单位,听到这个消息,情绪高涨,意气风发。于是,1952年10月至11月间在北京举行盛况空前、史无前例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参加会演的有京剧、越剧、川剧、晋剧、豫剧、汉剧、评剧、沪剧、淮剧等23个剧种,演出剧目近一百个,参加会演的有1600多人,我记得当时田汉同志满怀激情地说:“这样的会演是真正的艺术海洋。”
二
从担任戏曲改进局局长到艺术事业管理局局长,田汉工作繁忙,紧密团结广大戏剧工作者,为繁荣戏剧创作做了大量工作,并创作了话剧与戏曲新剧作,就我观赏过的有话剧《关汉卿》《文成公主》,京剧《江汉渔歌》《白蛇传》《金鳞记》(与安娥合作)《西厢记》和《谢瑶环》等,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田汉和安娥为傅全香编写的越剧《情探》。
事情得从东山越艺社进京演出说起。
东山越艺社,是以范瑞娟、傅全香为首,1947年1月在上海明星大戏院成立的民营剧团。该团的剧务部和班底都是原雪声剧团的,以后有所调整。演员有张桂凤、丁赛君、毕春芳、张云霞、吕瑞英等。他们着力推进越剧改革,重视扩大表现题材,提高艺术质量。
上海解放后,他们演出《万户更新》《控诉张春帆》《李闯王》《孔雀东南飞》等,深得观众好评。
1950年秋天,东山越艺社的同志们为了扩大越剧的影响,想争取上北京演出。根据大家的意愿,请剧务部的编导南薇,写信寄给文化部的田汉同志。正在大家担心这一冒昧要求可能遭到拒绝时,谁知出乎意料,很快传来佳音,由文化部艺术事业管理局邀请,东山越艺社于1950年7月赴京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祝福》。江南的越剧开天辟地第一次上北京演出,全团同志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们进了中南海怀仁堂为中央领导人演出,周恩来总理还邀剧团主要演员、编导到家中做客。
东山越艺社很快在北京打开了越剧演出的局面,赢得了北京观众的喜爱。
三
在一次田汉、欧阳予倩、洪深等戏剧界前辈代表艺术事业管理局举办的宴会上,田汉热情地向首都文艺界介绍了越剧的诞生和改革历程,阐述了解放前“越剧十姐妹”(范瑞娟、傅全香、张桂凤是“越剧十姐妹”中的三位)联合义演《山河恋》,勇斗黑暗势力的史实,全场一片掌声,东山越艺社的同志们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又一次座谈会上,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也来参加,傅全香敬慕程先生,私淑已久,但欢聚一堂却属首次。机缘难再,傅全香走到程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毛遂自荐说:“我是您不认识的学生。”程砚秋谦虚地站起来笑着说:“你是傅全香,我怎么不认识,你是越剧界的程砚秋嘛!”一番话,说得满座笑声四起。田汉接着对程砚秋说:“你的程派,居然在绍兴戏里生根发芽啦。”这时,全场的气氛热烈,成了欢乐的海洋。
程砚秋还回答了傅全香提出的真假嗓子结合的技巧和演唱中气息的运用问题。
程砚秋说:“你也许看过我的《英台抚婚》,我看过你的《梁祝》,你知道演唱中真嗓子不能太真,假嗓子不能太假,如果能使真嗓子假一点,假嗓子真一点,把真假嗓子糅合起来恰如其分地运用,就更能打动观众的心。气息也是演员的命脉,不仅是唱,就是念、做、打,都离不开气息的运用。”程老师还希望傅全香练“腰功”。
四
东山越艺社在北京演出后,田汉把京剧《情探》剧本交给傅全香和范瑞娟,说准备请田老的夫人安娥改编成越剧,如果改得还行,又考虑为剧团上演。
1956年,安娥应儿童艺术剧院的邀请,来上海编写儿童剧《海石花》,同时,为了改编《情探》,就住在傅全香家里。不久,田老也来了,大家谈艺海春秋,谈川剧、昆剧,更多的是谈越剧《情探》。田汉说:“我们要创造一个美丽的鬼,写她的爱与恨,相信你一定能演好。”安娥说:“恐怖、丑恶的鬼当然不行,我们创造的鬼,善良、美丽、爱憎分明。”
于是,安娥拿起笔,悉心进行改编。但是,改编正在进行,修改尚未完毕,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安娥突患中风,身体瘫痪,不能说话,无法执笔。她被送医院诊治,后来又送到北京继续医疗。改编《情探》的这副重担,就落到了工作繁忙的田老身上。
1957年初,范瑞娟和傅全香在天津演出时,特地赶到北京去看望田老和病中的安娥,并且告诉他们,上海越剧院决定排演《情探》,安娥虽不能讲话,但神智清楚,听到这个消息后,她露出了笑容,一只尚能动弹的手,指指田汉,意思是说要他继续加工,把剧本修改好,田汉会意地点头,让她放心。
越剧《情探》的剧本渗透着田汉夫妇的心血,经过田汉修改后,在原有的情节中,增添了《阳告》《行路》两场戏,突出了敫桂英的美、情、怨。田汉一再重申,再三强调地对傅全香说:“你演敫桂英,要把握好这美、情、怨三个字作为基调。你不但要演出敫桂英美好的形象,更应演出她善良美好的心灵,真挚专注的感情,和她一片真情被践踏后的悲愤心理。只有把她的‘美’和‘情’充分深刻地演出来,才使后面的‘怨’有合理的根据,产生强烈的对比效果,激起观众的高度共鸣。敫桂英是旧社会底层妇女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人物,出污泥而不染,你一定要把她演好。”田汉还叮嘱傅全香向川剧学习,川剧的《情探》最具特色,周慕莲主演的《打神告庙》演来出神入化,那因深受刺激而木然的眼神,那紧扣人心的念白:“王魁贼啊!”紧接着的踉跄“冲步”,无不激起观众内心的感情波澜。
傅全香不负田老夫妇的期望,她领会田老的叮嘱,学习川剧的独到技巧。她在《阳告》中当敫桂英哀告无门,神情迷悯,幻觉中似见王魁峨冠博带威风凛凛地走来,便说:“王魁啊王魁,我不想你!我真的不想你!我就是不想你!”三个“不想你”,用三种不同的眼神和指法,表现她对王魁既爱且恨,怨与情交织的复杂心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观众看了《情探》后,写给傅全香词一首:
“似歌似泣,一曲回肠;似人似魂,飘舞阴阳。怎引出这精致艺术?是你,一条金嗓,一身功夫强。”
傅全香很清醒,她曾认真地对我说过:这对她是过奖了,其实应该赞扬的是田汉夫妇心血凝成的剧作和对她的谆谆教诲。她说,田汉的《情探》,无疑是她心仪已久的好戏,唯有全力以赴塑造好剧中敫桂英这个艺术形象,才是对田汉、安娥夫妇厚爱的最好回报。
五
1957年10月,傅全香和陆锦花合作,在上海大众剧场正式上演《情探》,连演三个月,盛况不衰,以后演也常演常满,《情探》成为上海越剧院的保留剧目,傅全香的代表性作品,其中《阳告》《行路》二折,公认是她的经典折子戏。1958年,越剧《情探》拍摄成电影戏曲片。
1958年,田汉同志来上海,上海越剧院为他专门演出《情探》,田汉同志看完戏后对傅全香说:“我看你是下了功夫的,你把川剧化为越剧,化得好,丰富了我的剧作,你从川剧《情探》唱词中移植三个‘不想你’,我很赞赏,三个‘不想你’,一句紧接一句,它的潜台词是‘我想你,我真的想你,我就是想你’,这段唱词把敫桂英一面拼命想把负心汉忘掉,但事实上却无论如何忘不了的矛盾心理充分反映出来。”
田汉还对扮演王魁的陆锦花十分欣赏。他握着陆锦花的手说:“你是我笔下的王魁。”他认为,陆锦花塑造的王魁,落魄时寒酸毕露,中举后得意忘形,演来不温不躁,恰到好处,没有脸谱化的痕迹。他的变心,变坏,是随着自身的地位变化,环境的变化,逐步深化的,直到最后屈服于世俗的偏见,绝情绝义。这就点明了这出戏的主题思想,即制造悲剧的根源是社会,反对的是整个吃人的封建主义社会,而不仅仅是王魁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