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袁晓赫 1968年毕业于育才中学,1968年一1972年为小通知青,1973一1977入伍,1977年一1985年在几个乡政府、党委工作。之后调市丶地区经济部门工作。因在井冈山生活几十年,其中知青四年,乡镇工作九年,自称草根,长期与老表在一起,对农村农民较熟悉。退休后,有感而发,专工乡土小文。
要说我在1968年去江西井冈山当知青的事,得从66年细细道来:
当年我父亲在单位里任领导,“文革”来了,家境大变:7月父亲被打成“走资派”,送南京9424厂监督劳动,8月母亲被靠边,接着两人被扣发工资,父亲每月40元,母亲每月36元,要维持9个人生活(还有爷爷、我们兄弟姐妹6个),真是难上加难啊。虾皮冲开水、生萝卜拌酱油、盐卤莴笋、霉黄豆、霉百叶成了“家常菜”。我正在长个儿,每天肚子空落落,经常饿得眼发黑,心发慌。有件事,直到今天一想起心就隐痛:我家往西走到镇宁路口,那时路口有一家酒精厂,每天下午有装着炼酒精的原料山芋干的卡车在厂门口卸货,一到星期天,我就瞒着爷爷,带着大弟弟,去厂门口候着,盼着能有散落在地上的山芋干,捡回家和小弟弟小妹妹“分享”。
由于父母工作忙,我家一直由爷爷料理伙食。听爷爷说,他七八岁时父母先后去世,十四岁就带着两个弟弟从宁波逃难到上海“学生意”,吃尽了苦。可爷爷想不到66年以后还要学“无米之炊”。他每月留足“救命钱(米、油钱、煤气、水、电费)后想尽法子把伙食搞好。我记得66年冬,菜场大白菜卖0.01元一斤,爷爷带着我到菜场,讨价还价花了0.80元角钱买了100斤,“哼吱哼吱”搬回家,教我们一棵棵放盐搓、摆放缸里用脚踩,最后压上几块大石头。这些自腌的“咸白菜”,成了我家半年的“当家菜”。他还自制“鱼松”,当时,拇指般大的“猫鱼”不需鱼票又便宜,逢到4、5分一斤时,就买回一脸盆,教我们一条条去掉鱼肠、鱼头,加盐煮熟后再把大骨头剔除,然后放入铁锅中,开小火不断翻炒,炒“松”为止。我还记得山芋上市时,一斤米票可以买三斤山芋,而且便宜,一斤米0.148元,三斤山芋只要0.09元,爷爷会趁太阳大的天气,领着我们买一二百斤背回家,全家连夜洗、切,第二天在露台上曝晒,几天后,晒成了山芋干,山芋干能当饭,又能生的吃,让我们解馋。
爷爷经过种种努力,但每月还是捉襟见肘。1967年春他决定养鸡,他算了一笔账:黑市鸡蛋卖8、9分一个,十个8、9角,一百个就是8、9元啊!每个月家里能多6、7元就好多了,于是他从自由市场买来四只来亨小鸡,在露台上搭了鸡窝,还在他的房间里用篮子做了鸡下蛋的窝。现在回想也真奇怪:养鸡肯定有动静,可那几年里,邻居们好像都没有听到鸡叫似的,养鸡没惹出什么事。
为了让鸡快点下蛋,爷爷从鱼摊上捡来烂鱼,像填鸭一样“填鸡”,我们则捉皮虫、挖蚯蚓、捡菜皮,养到三、四个月,鸡就开始下蛋了,爷爷把蛋放在鼓桶里,爷爷的鼓桶有一对,听爷爷说那还是阿娘的嫁妆,过去,我们放学回家,向爷爷“报到”时,爷爷就会从鼓桶里“变”出许多小糕点,如印糕、苔条饼、如意糕、开口笑、状元红等,我们都能得到一份小点心。如今放蛋了,隔半个月就能装满一鼓桶。
没蛋时想蛋吃,有了蛋大家又舍不得吃,因为一只蛋等于一碗“阳春面”,等于半斤多米,谁舍得吃?舍不得又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换钱,但换钱是件很冒险的事,如被抓就会以“投机倒把”论处。那也难不倒爷爷,他到我们家附近五原路自由市场转了几天,就“转”出办法了,他新结交了一个卖鱼的宁波小老乡,与他商定:每满100个蛋以每只让利1分“批发”给宁波老乡,交货地点在我们楼下的废弃的汽车库里。爷爷就是用这种“隐蔽”的办法“批发”了八、九次。
即便如此努力,家里“形势”还是一天不如一天。1968年元旦,年迈73岁的爷爷,庄严地向儿孙辈“宣布”;从此戒烟戒酒吃素,而且“过午不食”!我是含着泪听他老人家“宣布”这个“决定”的。
当晚我失眠,父亲被打倒后,家里发生的事,一件件在脑海里倒过来倒过去:两个叔叔相继被脱军装下地方;学校推选我上北京受伟大领袖8.18接见,因“出身不好”,在丰台被告“不能进京”,遣返上海,从此在学校只能贴着墙根走,怕查成分,不敢到外地串联;参军没份;当红卫兵不够格······其实我也努力了,我天天从静安寺走到学校参加运动;我到过毛巾三厂、灯泡厂求做零工,可厂里说不用临时工;我还到过新疆建设兵团上海办事处,问能不能去新疆,可人家第一句就问“什么成分?”问得我赶紧退出,越想越苦恼。
1968年4月间,陆行中学、六十一中学部分同学准备到井冈山小通大队插队当农民,无需查成分,我觉得这是我要的前途,我把心思告诉了爷爷,爷爷很支持,摸着我的头说:“好,去吧。乡下有山有田,勤劳就有饭吃。”爷爷支持,父母更支持。于是我报了名,7月迁户口,接着准备行装,买这买那把母亲向单位借的30元用得精光。8月11日晚上就要坐火车离开上海了,下午,全家早早吃了晚饭,准备送我到北站,这时,爷爷从鼓桶里掏出5元钱,塞到我手里,说;“孙子啊,那是卖鸡蛋的钱,虽说要‘穷家富路’,可现在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钱少就省着用吧!”我说:“爷爷,您把卖蛋的钱都给了我,你们怎么办?”爷爷指着鸡鸡们说“不是还有这些鸡嘛!”鸡好像听懂了爷爷的话,都围上来“咯咯咯、咯咯咯”叫个不停,我摸了摸每只鸡,“鸡鸡,我要到江西去了,你们可要多生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