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大隧道之殇

　　刘云翔和蔺佩瑶是最后一批跑进十八梯隧道口的人，天上已经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了，在隧道口执勤的防护团的人将刘云翔往里面一推，然后也挤身进来，把洞口的一扇木栅栏门从里面锁住了，任由后来的人呼天抢地喊也不再开门。

　　刘云翔拉着蔺佩瑶往洞子深处挤，刘云翔不断给人道歉，心里羞愧难当。大轰炸下人们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作为一个空军飞行员，没有守护好他们的天空，还来跟他们一起挤防空洞，真是奇耻大辱。蔺佩瑶说，别进去了，洞口空气好一点。但刘云翔还是拼命往里挤，直到蔺佩瑶又开始呕吐起来，“空气太恶浊了。”她眼冒泪花地说。

　　隧道里灯光昏暗，人声嘈杂，大人喊小孩子哭。这是一个巨大的蒸笼，是一个塞满了沙丁鱼的大罐头，在外面的轰炸和燃烧弹的烈焰中慢慢地要将一洞子的人蒸熟、烤焦。头顶上的一排瓦斯灯光线越来越弱，刘云翔知道这是空气逐渐减少的征兆，这让他感到今天的情况相当严峻。

　　当空气愈发稀薄、发烫时，洞顶的瓦斯灯耗尽了洞子里最后的氧气，死一般的黑降临，人们就像被活活地盖进了一口大棺材。洞子里沉寂了半分钟，有个女声高叫了一声“妈妈呀——”然后恐慌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混乱如洪水决堤，冲垮了人们最后一丝矜持。母亲在呼唤孩子，女人在哀求男人，男人们在寻找挣脱黑暗的出路。有人说日本人投了毒瓦斯，有的说洞口遭封死了。黑暗中看不到人脸，只感受得到冲来撞去的躯体和到处乱抓乱撕扯的手。

　　刘云翔和蔺佩瑶被人流裹挟到一个角落，刘云翔抓住了一个镶嵌在洞壁上的灯座。那灯座是生铁铸的，感觉还很牢实。这才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刘云翔死死地抓住灯座，使他们再不被人流裹挟走。刘云翔感觉蔺佩瑶就像一朵被揉碎了的白玉兰。他心疼得牙都快咬碎了！他的手触摸到岩壁时，感到了些许凉意，将脸贴上去，竟能呼吸到丝丝稍感新鲜的空气。更为珍贵的是，一滴水滴到他的脖子里，原来洞顶有个渗水孔！这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他把衣衫凌乱的蔺佩瑶拉过来，让她背贴着岩壁，用自己的手臂护着她，“张开嘴，快，张开。”

　　刘云翔猛然醒悟过来了，再这样挤下来，他不但保护不了蔺佩瑶，隧道里所有的人都会因为互相践踏拥挤致死。他不能不站出来振臂一呼了：“同胞们，同胞们！大家请听我说。我们不要拥挤了，否则就是自相践踏，是我们自己在残害自己的同胞啊！这不正中了日本人的奸计吗？”他的嗓门本来就很大，又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呐喊。隧道里慢慢安静下来了，可以听到一些附和声和相互救助的声音。

　　有消息传来说洞子口那边更乱，挤倒的人堆成了一堆，把洞口封得只剩一条缝了。黑暗中恐慌再次蔓延，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哭泣，但是秩序没有乱。

　　刘云翔再次高喊：“同胞们，身上还有衣服的，头上的帕子、帽子都摘下来，我们大家往洞口方向扇风。大家一起来，不要慌乱。来，听我的口令，一、二、三，一、二、三。”

　　这一招还真有些管用，洞子里的空气是浓稠的、恶臭的、凝滞的，令人窒息、叫人绝望。现在人们多少能感受到些许空气的流动了。恐慌稍稍得到一点平息，至少人们已经明白，镇静和保持秩序，或许还能有救。

　　“海哥哥，你欠我一个婚礼。”

　　这是蔺佩瑶在丧失意识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老天爷啊，上帝啊，掌管着这世界上各式爱情的爱神啊，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追求一次真爱已经够难的了，如果你要我们殉情而死，就让我们死得痛快一点，有尊严一些吧。

　　刘云翔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为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而哀伤。他想用一个吻来道歉、偿还、赎罪，却发现那是一个他一生也抵达不到的吻，尽管蔺佩瑶仍然在他的怀里，但他却送不出那个告别过去、告别未来、告别苦难、告别浪漫的情死之吻。

　　做不到了。延安，这个可以改变爱情和命运的地方，也去不到了。蔺佩瑶从他的臂弯里软软地滑下去，他再无力气把她搀扶起来，自己也慢慢地瘫软下去了。他跪在女人的身前，头顶着洞子的岩壁，用隆起的背扛住了这个地狱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