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唱和诗词
那个年代里,我们印象极深的是公公和爸爸一起谈论和欣赏诗词,或者一起填诗作词,中国古代的诗词从来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也是他们父子之间特殊的联系。公公对中国诗词的热爱可以在《平凡》一文中看到: “吾国绝诗,言简意繁,辞约义富,可谓平凡伟大艺术品之适例。”公公画的许多画,灵感是从诗词中来的,正像他在《我的漫画》中写道: “我从小喜读诗词……我所爱的,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甚至一句,这一句我讽咏之不足,往往把它译作小画,粘在座右,随时欣赏。”爸爸从小受公公熏陶对文学有天赋,对诗词有根底。小时候公公给我们讲爸爸的笑话,爸爸当年得了全国大学生国文竞赛冠军,中央日报搞错了,报道他是公公的女儿,引来了一堆全国各地男大学生的情书,赶紧登报澄清,令人笑痛了肚子。他们两人不仅共赏诗词,有时一起用家乡的石门话唱和诗词,抑扬顿挫,我们觉得很迂腐,讥笑他们,但他们却满不在乎,自得其乐。多年后看到公公在《英文教授我观》中指出: “如果借音乐来唱诗,岂不使音乐的歌词上更富于文学的要素,而使诗更富于音乐的要素么?”难怪公公和爸爸那么爱唱诗。二楼朝北的房间那时改成了吃饭间,饭桌旁的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他们有时一人写一句,另一人接一句,或一人写一部分,另一人嵌字进去完成,平平仄仄,玩得津津有味,小叔叔(新枚)对诗词也颇有造诣,他从石家庄来沪也会一起参加。我们小孩看了高深莫测,敬而远之。回想起来,在那个年代这一定是公公难得找到的文化娱乐吧,也是他的精神安慰。
公公曾在《英文教授我观》里精辟地指出,“一民族的思想的精华,藏在这民族的文学和诗里。一民族的真的精神,也藏在这民族的文学和诗里。”他很早就主张“灌输英文学和英诗的知识于学生”“因为欲谋民族关系或国际的友谊的亲密,使人民研究他国民族的文化是唯一的方法”。公公翻译充满了古诗词的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为大家作出了榜样,从《我译“源氏物语”》中可以看到,为了看懂原文,他曾经特地下苦功学习日本古文,六旬时花了三年时间将这部“日本的红楼梦”翻成中文,尽量保持原文风格,包括这本小说中的大量诗词,为了偶尔无法表达原文的风趣不得已而用注解,公公还深表遗憾。爸爸献身于中英诗词比较文学的研究和教学,是出于他与公公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共同热爱,也是出于他们沟通中华民族文化和其他民族文化的强烈愿望。爸爸将公公“使人民研究他国民族的文化”的愿望化为己任,他不仅在中国教授中英诗词比较文学,还来美国的大学教美国学生比较文学。在美定居多年后,我们英语流利,对美国社会和文化也有较深刻的了解,深深体会到公公和爸爸选择了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诗词是语言中的精髓,绝大多数人会说会写但不了解诗词,从语言流利到有能力翻译诗词,并保持原有风格中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公公和爸爸翻译的诗词跨越了这条鸿沟,不仅体现出他们对文化和诗词的修养和造诣,也是他们个人刻苦研究的结晶。
说起中外民族文化交流,公公的愿望不仅局限于翻译,他也鼓励留学和人员交流。 他自己当年梦想“到东西洋去留学,做了美术家而归国”(《我的苦学经验》),但苦于缺乏资金,最后借款总算去了日本十个月, “金尽而返国”。听爸爸说,他当年去美留学就是受了公公的鼓励。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来上海时,住在长乐邨附近的锦江饭店,当时的原则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准许围观外宾。轿车队从机场开过来时,我们小学生被安排在淮海路沿街楼上的民居窗口里摇旗欢迎,放学了被留在学校里拆纱头。公公和爸爸都非常关心尼克松访华,他们俩经常谈论此事,欣喜中美关系解冻,希望中美人民能够进行文化交流。公公对爸爸说:“也许不久你可以再去美国看看,弗晓得变得什么样了?(石门话意:不知道变得什么样了?)”公公的这个愿望在十一年之后终于实现了,一九八三年爸爸接受洛杉矶南加州大学邀请来美讲学,教美国的研究生中英比较文学,并且旧地重游他年轻时留学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爸爸退休后探亲访问我们,又来美数次。